1451年,他父亲去世,那时,他就知道,旧的太阳倘若熄灭,就要有新的光。
他没和任何人说,甚至瞒着自己最信任的大臣和党羽,那些人或许靠得住,但他不愿意冒任何风险。
他骑上马,疾驰一百二十英里,近乎虐待地抽打他胯下的马,他用那个时代最快、最不可思议的速度,抵达了名为博斯普鲁斯的海峡,然后他用一百五十根手指施法渡过了海峡,踏上了欧洲人的海岸。
到了这里,他没有松懈,他用黄金买通了六分之一人,用承诺买通了六分之一人,用谎言和欺骗蛊惑了六分之一,有六分之一屈服于他的智力和武力,还有六分之一无关紧要,然后他用刀剑杀死了最后的六分之一,这其中甚至有他未成年的弟弟。
果然,在这一切尘埃落定后,他被活下来的人赐予了他真正的名字:苏丹。
1453年的那一天,拜占庭城的守卫看到了黑色的大海怒潮,其势铺天盖地,东王庭孤城外的平原被兵丁灌溉。
他装束华丽,在部队最前列骑马,他的有恃无恐源于自己的实力。
土耳其人在君士坦丁堡名为卢卡斯的城门前架设苏丹的帐篷,随后升起旗帜。
祈祷用的红色地毯上,他光着脚,面向武神祠三鞠躬,恭敬,以至于他高贵的额头舔舐地毯。
在他身后,数万大军朝同一个方向深深鞠躬,用同一个节奏、同一种音调吟咏同一悼词。
是的,虽然历史书上的用词是祷词,但在历史当中,他们吟咏的实则是悼词。
悼词的内容,无非是请求东王庭这个所谓受神祗保佑的帝国,谦卑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这场面确实是够壮观的。
悼词的吟咏结束后,他站起身,此前的卑躬屈膝换来了他身后海啸山呼的呐喊,他,为两个神明宣召的仆人,既是统帅,又是士兵。
那天,即使是最勇不畏死的土耳其士兵,在亲见他的面孔后,也会面带满足微笑,心力衰竭而死。
很快,他的传令使策马穿过军营,在鼓声、长号以及来自古老东方的神秘乐器的吹奏下,土耳其人宣告:
“战争,开始了。”
来自古老东方的神秘乐器吹奏持续了许久,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士兵们都认为那名为“唢呐”的事物,理应是法器,而非乐器。
他勇冠三军,他的军队锐不可当,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力量阻挡得了?他妈的还有什么阻挡得了?
此时的东王庭一如风中残烛,它仅剩下一种力量,那便是它的城墙。
迄今为止,人类使用过的所有大炮,没有哪门足以摧毁君士坦丁堡的城墙。
这个结论有两层含义。
其一,以前的大炮不堪为用。
其二,必须建造威力更大的大炮!!建造炮膛更长、射程更远、打击力更大的大炮!!用更坚硬的炮弹,要比历史上有过的炮弹更沉重、更有破坏力、更具毁灭性!!必须组建一支更勇猛、人数更多、规制更完美的炮兵部队来操纵大炮!!
大炮!大炮!!大炮!!!
舍此而外,无有它法。
他表示,一定要得到这种新的毁灭力量,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可以不惜代价。
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不惜代价,这六乘二个字已经能够说明许多。
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不惜代价,这六乘二个字往往能够唤醒创造力、唤来推动力。
于是,在他宣战后不久,一名铸匠信徒提头来见,头是此人自己的头,此人无头,史称无头使徒。
无头使徒的创造才能和丰富经验,举世无双,最令人唏嘘的是,此人是铸匠的信徒,不久前还在为君士坦丁效力。
无头使徒并非不忠,但他也有将名字写入历史的野望,而凡世能够满足他这一欲望的人,只有苏丹,再无其他。
于是,无头使徒声称,他可以铸造一尊世人从未见过的极大的大炮!前无古人,恐怕也再无来者!!
对于无头使徒的需求,苏丹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造!造个大的!没有代价大到不可接受!没有牺牲大到需要迟疑!
得到无头使徒的设计图纸后,他立刻下令,给这名和他有着同样野望的伟大工匠拨人。
对于无头使徒的需求,苏丹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要多少人,给多少人!
铸造大炮的无头使徒费时三个月,他准备好一个红土的模型,用一种秘法使红土塑造出想要的硬质外壳,然后用炽热的金属溶液浇筑。
当拎着巨大锤子的苦工们砸开红土外壳时,天日变色,阳光照在炮膛之上,无法反射。
大炮,铸造成功了。
敲掉泥模后,从红土下露出的,是世人迄今前所未见的最巨大的炮筒,它吸收太阳的力量,无法冷却,乌尔巴斯让苦工们把热水泼洒在炮膛上,热水不断消失,化作蒸汽。
终于,三日夜后,巨炮冷却了。
这尊巨炮,像战神一般,由它的仆从和祭司从一个国度运往另一个国度,如此盛大的游行,如此稀世罕见的丧心病狂。
过不了多久,用同样的红土、同样的秘法浇铸而成的战神的“兄弟”也被运往前线,苏丹的军队所过之处,道路像河床一样下沉了五公分。
人的意志,他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
在异常艰苦的劳作下,已经有二三十个这样的庞然大物冲着东王庭的孤城,张开了它们乌黑浑圆的巨口。
开炮!开炮!!开炮!!!
硝烟弥漫,碎石横飞,东王庭的困兽在夜里用越来越可怜的木头和布匹堵上缺口,但这无济于事,他们守卫的东西已经不再是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城墙。
城墙之后的八千人心怀恐惧,他们内心清楚,苏丹的十五万大军向着岌岌可危的城墙发动进攻,发动决定性的进攻,已经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的事情。
快了,很快了。
杀,牺牲,献祭,日月无声,神祗无光,时间乱了,空间摇曳在海平面上。
地平线上闪烁着太阳光,红日,却不知是白昼将近西沉的红日,还是黎明曙光升起的红日。
嚎啕大哭、怨天尤人、心中绝望。
“杀!杀!杀!”土耳其人的预言飘荡在空气中。
随着战鼓和长号的声音,土耳其人的兵营在夜晚变成了一片喜庆之光的海洋。
城内,东王庭的人们心惊胆战,他们从高墙上看见的,是燃烧的平原,燃烧的山丘。
光,光,光!
土耳其人吹奏这喇叭、笛子,敲奏着战鼓和小手鼓,舞蹈,舞蹈,那绝非庆祝,而是祭祀仪式。
午夜时分,遵从苏丹的命令,所有灯火在同一时间一齐熄灭了,欢呼沸腾的声音在一霎时消失殆尽,留给东王庭人的只剩下死寂和沉重的黑暗。
这是一种信号,一种无声的威胁,比起吵吵嚷嚷的灯火、狂欢热烈的呼喊,这片沉默的黑暗更让人心烦意乱,更让高墙上侧耳谛听的人们感到恐惧。
不需要有人报信,君士坦丁的困兽心里清楚,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
他们知道,苏丹的总攻命令已经下达,在这最后的几小时里,往常不相往来的居民们聚集到一起了。
尘世总是如此,往往只有大难临头,人们才会表现出空前的团结。
以君士坦丁十一为首,人群来到祭坛,等待着神祗的回应。
夜空当中,无情的月照耀着君士坦丁十一,审视着末代皇帝坚毅如石灰石的面庞。
“这是东王庭的安魂弥撒,因为我在查士丁尼的大教堂里,我在。”
君士坦丁十一如是说。
是夜,有如人眼的月突然闪烁,似是眨眼,然后,皎洁的月光消失了。
月亮失去了亮光,这让东王庭的子民感到深深的恐惧。
连神都抛弃他们了吗?
皇帝开始安慰自己的臣民,他高声喊着安慰的话语,不间断的、有如波涛的祈祷声音在厅堂内回响,上升至高高的穹顶。
但是月光并未回来,神祗没有注视此地,至少,今夜没有。
皇帝翻身上马——像他的大敌,苏丹,一样,事必躬亲地在同一个小时内——从城墙的一端跑到另一端,激发战士们的斗志,安抚无辜的百姓。
是夜无光,无人说话,没有兵器撞击的声音,没有为苦难哭泣的声音,但围墙内外,人们都在等待白昼,等待着避之不及的死亡女神。
凌晨一点,苏丹发出攻击信号,一扇由火焰、鲜血和神圣标志组成的君主旗帜展开了,十万人口呼神名,武器、云梯、绳索、钩爪,他们拿着一切用得上的东西,朝着城墙发起猛冲。
战鼓齐鸣,杀声震耳,炮声如雷。
第一波和第二波都被击退了,付出了巨大的伤亡,死掉的士兵多到“要用四十艘大船装载”。
对此,苏丹仍留有后手,他启用了自己最后的后备部队、奥斯曼帝国的精锐卫队——近卫军。
皇帝亲自率领部队作战,阻止了土耳其人的突破,攻城的云梯又一次被推下墙头。
无论是哪一方,都是拼尽全力在为自己的生命战斗,恍惚之间,东王庭似乎得救了,用巨大的苦难战胜了最野蛮的进攻。
如此看来,东王庭似乎胜利了,苏丹的第三波进攻也被阻挡。
皇帝鼓舞他的士兵,他们终究战胜了大敌!他们是幸存者!神未曾未曾远离、未曾未曾抛弃!
但,就在这时,奇迹,或者说,巨大牺牲换来的神迹,发生了。
出现了人所未料的情况——除了苏丹,他兴许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言。
几个脱战的苏丹近卫军通过外墙缺口侵入了距离主战场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不敢贸然前往战线方向,毕竟那里的守军杀红了眼。
就这样,这几名士兵在城内好奇地、无计划地来回转悠,做布朗运动。
这时,一名土耳其人发出了尽可能大的叫喊。
“看!一扇门!”
几名士兵顺着发现者的手指看去,发现内城墙中杵着一扇小门,此门名为Keroporta,凯卡波尔塔门,也即凯尔卡门。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但,现在,这扇门完全敞开着。
几名近卫军发现,坚固的堡垒中,此门大敞开,可以从容通行,十分惊异。
他们起初的想法非常朴素:他们认为这是一个陷阱、一种诡计。
因为堡垒的每一处缺口、每一个天窗、每一座大门前,死者数以千计,尸体堆积如山,熊熊燃烧的油脂、投掷的矛枪呼啸飞行,濒死的叫嚷声不绝于耳。
但在这扇小门前,却是另一片升平的景象,门扉大开,朝向市中心。
如此荒唐之事,他们觉得难以置信。
一名勇敢的近卫军朝着凯尔卡门走了几步,他很快跑了回来,声称自己听到了诡异笑声和连续不断的炮击声,但除此之外,这扇门确实无有守军。
很快,这几名近卫军通过凯尔卡门返回了战场,叫来了增援部队,整个部队丝毫未受抵抗,通过门扉大开的凯尔卡门突入内城,出其不意地从背部靠近了蒙在鼓里的守军。
此时,守军们惊恐地发现,身后开始出现敌军,这让他们失去了全部的自信心。
“城陷了!城陷了!”
虚假的谣言开始弥漫,土耳其人趁机欢呼:
“占领城市了!攻破城门了!”
声音越来越嘹亮,喊声瓦解了东王庭的抵抗意志,不坚定的守军开始溃逃,很快死于乱军丛中。
君士坦丁十一率领亲信迎战敌兵,同样死于乱军之中,但他的尸体未被发现。以罗马人的观念来看,这是光荣的死。
圣三一的十字架倒下了,土耳其人大获全胜,直到当天下午巷战结束后,苏丹才率部进入了君士坦丁堡。
他骑着漂亮的坐骑,一脸严峻的神色,对沿途抢夺劫掠的野蛮场面,他都熟视无睹。
他信守诺言,不干预为他赢得胜利的士兵做出的令人发指的勾当。
苏丹不在乎,他已经赢得一切,他傲然策马前往大教堂。
金碧辉煌的教堂光芒四射,但苏丹克制住了自己焦躁的心情,他卑恭地下马,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撒在了自己头顶。
这是为了提醒他自己,他本身也是一个凡人,他的胜利来自于神只。
对神只表示谦卑之后,神选的苏丹昂首挺胸迈进了查士丁尼大帝修建的神圣智慧的教堂。
当然,苏丹的谎言紧随苏丹的胜利,如约而至。
在两日两夜的烧杀抢掠之后,他下令,提前结束劫掠。
虽然许诺了三日三夜,他却没有遵守诺言,但这并不会带来抱怨和不满。
土耳其人对苏丹感恩戴德,因为,两日两夜的劫掠已经将君士坦丁堡化作空城,没有残余的东西可供士兵争抢了。
对于城内东王庭的幸存者,苏丹提前终止劫掠的行为拯救了他们的性命。
正是如此,苏丹的谎言欺骗了数万人,但没有人对此持反对态度。
如此杰出的谎言,注定要写入历史,但除了苏丹本人,再没有人能付出这样巨大的牺牲,换取如此的谎言和光荣了。
这个谎言在历史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在这谎言之上,他的神格雕成丰碑。
在许多年后,在他落马诈死之后,苏丹这个名字仍回响在欧亚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