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法门之内,既无阳光,又无天光。
孙必振的法相躺在镜子一般的血泊中,搓着双手,搓着几百双手。
法门之内,度万年如一日,在此地,人会疯掉,然后清醒过来,然后再疯掉,再清醒,以此反复。
孙必振已经记不得自己发过几次疯了,他只记得,他的肉身昏倒在了雪地当中,法相则苏醒了过来。
法相,就好比人的灵魂。对于凡人而言,法相和肉身是不可分割的,但对于密教信徒而言,即使肉身死亡,只要法相仍存,就不算完全泯灭。
密教信徒口中的死亡乃是“步入死门”,相比之下,孙必振的肉身正处在死亡的边缘,他的法相却毫发无伤,离死门很远,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就连孙必振自己也不知道。
孙必振的法相已经思考这个问题太久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肉身什么时候能苏醒过来,好让他重回凡世,就在他第三十九万五千次思考这个问题时,他身下的血泊抖动起来。
孙必振站起身,用双手看着身下的血泊,随后伏下身观察。
血泊开始像泉水一样喷发,一只银色的海蛇钻出了血肉揉成的地面,出现在了洞窟中央。
孙必振像看神明一样眨着手,他想说些什么表达自己此刻的震惊,但他什么都说不出。
海蛇缠在了孙必振身躯上,长满尖牙的嘴开开合合,似乎说着什么,但孙必振全都听不见。
过了片刻,海蛇似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它用自己的炁替孙必振捅开了七窍,说是七窍,实则是手掌心中的七个血窟窿。
借助这七个血窟窿,孙必振听见了海蛇呼吸的声音,闻到了一股海盐的气息,尝到了淡淡的咸味,看清了眼前银色海蛇的来历。
“你是,召潮司?”孙必振大惊,他没想到,召潮司居然能在法门内找到自己。
法门之内,一切法则均不存在,邪祟横行,十死无声,穿行于法门之内乃是向着死门狂奔,只有发疯的法相才会走出自己的藏身之地,在法门内乱逛,更不要说找人了。
海蛇口吐人言,“没时间了,吃掉这个。”
说罢,它将一颗透明的邪祟心脏吐了出来,这颗心脏有着一十六个孔洞和数不清的球状心室,此刻仍在有节奏地泵动。
凡世的事物无法带入法门,但邪祟的脏器是个例外:邪祟可以自由进出法门,邪祟的脏器也是如此。
孙必振看着那颗心脏,还没来得及开口,海蛇已经用尾巴将邪祟心脏塞进了孙必振的身躯。
剧烈的炁融化在孙必振的法相内部,他感到一阵狂喜,一种杀穿阿育耶的狂喜,一种杀穿孤独地狱的狂喜,虽然这些事情不曾有人做到过。
“谢谢你,谢谢你……”孙必振双手合十,一百多双手一一合十,朝海蛇表达感谢。
……
凡世的记忆可以带入法门,但法门内的记忆无法轻易带回凡世。
凡世,列宁格勒,暴风雪封锁了木屋,孙必振在一片漆黑之中猛地苏醒,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肩膀,但他的身子被两个人压住了,动弹不得。
“你醒了?”召潮司的声音传来,她在孙必振的肩上捏了一下,问道,“还疼吗?”
孙必振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召潮司幽蓝色的眼睛可以看清,她于是没有再问什么,把脑袋靠在了孙必振肩上。
“对不起,我没能杀掉那个调查员。”
“什么?你不必给我道歉,我当时气昏头了,我不该提那样的要求。”孙必振诚恳地说。
列宁格勒的暴风雪更加猛烈地刮着,一阵风突破了门缝,带入一股寒意,孙必振感觉身上压着的两人贴得更紧了,他头昏脑胀,搞不清当前的境况。
“我们这是在哪?”
“列宁格勒。你昏过去了,失血严重,我们不认得路,只能把你拖进这里想办法止血,要不是我学过临床医学,你早就死翘翘了。”
刘易斯的声音传来,孙必振这才意识到她还醒着。
“呃……多谢。不过,现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开灯?”
“这里没有电,油灯被调查员带走了,”刘易斯扭动身子,把盖着的大衣往上拽了拽,“调查员走了没多久,暴风雪就来了,天知道我们怎么那么倒霉,幸好这里有一堆厚实的皮大衣,我们才不至于冻死。”
“你好些了吗?”召潮司问。
“我吗?我感觉还行。”孙必振回答。
“不,我问的是刘易斯。”
“我?”刘易斯受宠若惊,“说实话,我不清楚,感觉不到疼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马老师就总抱怨伤口流血的问题,由于感觉不到疼痛,很多残面信徒都是失血死掉的。”
“那应该问题不大,我没闻到血腥味。”
说到这里,召潮司闭上了发光的双眼,屋子再度陷入纯粹的黑暗。
“等暴风雪停了,我们就离开。”召潮司小声说,她的手放在了孙必振额头上,试探着对方的体温,“为你止血时,我们发现你的血已经很难凝固了,而且黑得像墨汁一样,再不找到药引,你必死无疑……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追回那个司书。”
孙必振没有说话,他心里在想一件事,召潮司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凑到了他耳边,用纤细的话语轻声说:
“她看不见。”
既然得到了这个答案,那就无所谓了,孙必振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召潮司的呼吸扑在了他面颊上,是一股海盐的气息。
他亲吻了她,尝到了淡淡的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