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廊下悬着的冰棱泛着幽蓝。梓婋和沈娉婷并肩走向书意的院子。梓婋个子高,特意将灯笼往沈娉婷那头偏了偏,暖黄的光晕便笼住沈娉婷发间那支累丝点翠簪,在青砖地上拖出两道纤长的影。
“姐姐,马上要过年了。我跟商队出行,你就不能回江南陪小煜过年了。”梓婋满怀歉意,愧疚感让她喉间发紧,有点哑然的声音,飘忽的就像在北风中乱颤的灯笼穗子。
沈娉婷边走边望着廊外雾气,梅枝在月光里折出清冷的弧度。她心下甚觉得对不起儿子,但还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现在的分别,是为了来日的相聚。阿婋,这个话是当初你跟我说的。”
梓婋默然,二人穿过长长的游廊,游廊尽头的窗纸透出昏黄,那是书语和书意的屋子。她和沈娉婷站在窗下,想看看屋内的人是否已经歇下。
只听得接生婆絮絮的叮嘱混着炭盆的毕剥声:“书语姑娘,老婆子给书意姑娘换一下褥子,劳烦你搭把手。这恶露啊,如梅雨,最忌湿气淤着。老身备了艾草灰垫褥,隔两个时辰换过,有助于书意姑娘恢复,来.....诶,使劲儿,诶,好!”
一阵窸窣的声音过后,又听到接生婆的声音在说:“恶露要流大概一个月,这期间千万不能洗澡洗头。这小月子啊,和人家正经月子得一样当心,日后身体才能好。”
书语心中感激不尽,满屋女眷中唯有沈聘婷略通妇人生产之事。然则当年沈聘婷生产之时,岑家特聘了经验老道的产婆全程照拂,直至满月之期皆由专人打理,故而其所知终究有限。如今得这位积古的稳婆在侧指点,书语等人方觉诸事便宜许多。书语敛衽为礼道:\"多谢婆婆悉心指点。若非您提点,我们当真不知这些关窍。\"
\"书意,这是婆婆特意给你熬的红糖水,最是温补气血的。我们喝一碗好睡觉。\"书语捧着缠枝莲纹瓷盏,柔声轻哄至第三回,前两回,书意都闹脾气不肯喝。接生的稳婆也劝道:“姑娘,红糖水养气血,有助于恶露尽早排出。你还年轻,趁早养好了身子,何愁没有下一个孩子呢?”
话音未落,书意情绪激动地猛然挥臂,瓷盏应声迸裂,碎玉般溅落满地。褐红糖浆蜿蜒如血,混着书语腕间新添的红痕,滴落在地。
\"说了不要便是不要!\"锦衾翻涌间,书意沙哑嗓音里裹着三分躁意七分郁气。
“没事吧!”稳婆赶紧上前捧住书语的手,查看伤情。
“咳咳...无妨...”书语将痛吟咬碎在齿间,指尖却不住轻颤。
铜漏声在骤然凝滞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姐,姐姐......\"书意忽地撑起身子,颤着手去碰姐姐的衣袖,本就惨白的脸上,现下更添了些许惧色和担忧,“我,我昏了头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雕花门枢吱呀轻响,梓婋与沈聘婷疾步入内时,正见接生婆捧着青花冰裂纹碗疾步上前,托住书语泛红的手腕,急切地道:“屋里备着冷水,姑娘镇一镇这燎泡。”
沈聘婷素手虚扶过冰裂纹碗沿,敛衽欠身道:“还是我来罢,烦请婆婆先将这些碎瓷收拾掉,别扎着脚底。”说罢自袖中抽出素帕,就着烛光细细擦拭书语腕间糖渍。
梓婋早将灯笼放在案头,勾着头细看书语的手腕——素白肌肤上赫然浮着寸许火云纹,燎浆泡已如琥珀凝珠般鼓胀起来。她倒抽凉气,转头疾呼外间等候的云葛:“云葛,去我房里取獾油膏来。”
众人一阵慌忙,全部的关注力都在书语的身上。瓷碗里的清水晃出细碎的波纹,十二连枝烛台上的光晕在纱帘后乱颤。书意黯然地坐在床上,蜷在锦被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那些模糊的人影,神情呆呆地看着众人来来往往的忙碌,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明明只自己和她们隔着半卷珠帘,却仿佛被抛在了万丈红尘之外。
直到梓婋把沾了油的棉花团扔进炭盆,蒸腾的青烟里忽然浮出无数双眼睛看向了床上的书意。
书意猛地把脸埋进臂弯,散乱的乌发间露出支离破碎的哽咽,带着无限的歉意和懊悔:“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当真没想伤害姐姐,我......”泪珠砸在缠枝莲纹被面上,洇开深浅不一的暗痕。
沈娉婷抬手屏退端着药盏的婆子,绣着流云纹的裙裾扫过满地狼藉。她并指挑起书意下颌时,冰凉的翡翠镯子恰巧贴住那道泪痕:“好书意,别伤心,书语没事。月子里流眼泪,日后眼睛就毁了,万万不可再哭了。”
书语举着被包扎好的手,凑到书意的面前,言语间尽是轻松和无谓:“没事,我没事。你别担心,阿姐给上了药,很快会好的。你要是再哭,我可要生气了。”
书意哪里止得住这汹涌的情绪和眼泪,她猛地扎进书语的怀里,发泄般地嚎啕大哭,似乎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悲伤尽数倾泄。一时之间,房间内的气氛很是沉重,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寒鸦的叫声,衬得这场景悲戚不已。
接生婆轻叹一口气,端着盆就下去了,这两日的相处,她大概知道了这家的情况,无非就是幼妹遭人欺辱后怀有身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生下来,却又因意外滑胎,这女孩身心俱损,家里几个姐姐都心痛不已。
接生婆一边走一边轻叹一句:“世间有公平二字,焉有公平之事?”
梓婋她们围在书意的床边,陪了很久,也没有人去劝,大家心里都知道,这般发泄一通反而好,心中郁结之气倾泄出来,后面才能安安心心地养着,否则一直郁结于胸,与身体无益反倒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意在书语的怀里沉沉地睡去。在沈娉婷的帮助下,书语将书意塞进被窝,安置好了,大家一同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外间。
“这几日别沾水。”梓婋嘱咐道。
书语轻轻地摩挲着绑在手上的绷带,面色疲惫不堪:“我知道。”
梓婋看她脸色也不好,就道:“今晚就让云葛和婆婆看着,你好好休息一晚。这么熬着,哪里吃的消?”
书语摇摇头,没同意,而是直接问道:“姐姐,荣家打算怎么办?”
梓婋略略沉默了一下,面色沉重:“书语,我现在无法给你任何保证。小秋去调查荣家的现状还未回来。原先定下的走西北的商队现在又出了问题,过几日,我得跟随商队一起到西北去。所以,短时间内,我没办法腾出手来,且有这个把握,灭了他们。不过,我保证,他们逍遥的日子绝对不会超过一年。”
书语认命似的闭闭眼,又猛地睁开,带着决绝和狠戾:“我可以等!”
沈娉婷拉住书语另一只好的手道:“好妹妹,现在你最主要的是好好休息一个晚上。书意的状态如此不稳定,你是她的亲姐姐,还得你时刻陪护着。这几日,我和阿婋的重点得放在商队和明采轩之后的安排上,恐是顾不得你们多少了。”
书语十分善解人意,她那和书意一样的面容上,没有书意的稚嫩和哀痛,只有坚毅和隐忍。相同的相貌,不同的气质,在她的身上毫无违和感。
“两位姐姐,我知道你们做的事,是为了日后铺路。轻重缓急我省的。你们放心吧,书意这边我会好生照顾,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让她出事了。”书语郑重其事地说出自己的任务,“我会等着,等着看荣氏倾覆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