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威不懂他的深意,问道:“您可是好转了?”
许任笑了,“怕就是今日了。”
屠威猝不及防,这,那,“稚儿她,您再跟她说说话?”
许任,“不说了,该说的都说了。”
屠威颇有些无措,定在床前,呐呐不敢言。
许任又笑了,“真是个憨人。难为你这么些年还记得许任。”
“哪能忘啊,您可是侠客许任啊。”
屠威语气中依然带着些许仰慕。
“侠,呵,我算得什么侠啊......”
许任喃喃,声音几不可闻。
屠威没听清,于是俯身想靠他近些。
许任却不再言语,挥挥手驱他离开。
屠威哪敢走,万一,人没了,可怎么办哦。
事情发生的本就突然,人要是又突然走了,那他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几日他和稚儿在许任床前守着,见他一直昏睡,心中也不好受。
虽不至伤感到落泪,可,哎,这是许任啊,他该守他最后一程的。
屠威不走,许任也没再赶,待着就待着吧。
闭眼长叹一口气,手下拍背的动作一再得轻了。
口中又喃喃出声,“我儿,行大道啊。我儿,行大道......”
重复了太多次,即使轻声,站在一旁的屠威也听清了。
虽不知许任心中所想,可他的神情太凄惶,惹得人,惹得人心有戚戚矣。
屠威微微侧身,不忍看。
此时,屠艾悠悠转醒,察觉背上的轻拍,猛地反手去抓,一只苍老如枯枝的大手被她抓握住。
抓住,立马又松开,直起身朝床头看去,师傅正冲她笑。
屠艾轻声唤着他,“师傅。”
许任回她,“好徒儿。”
屠艾定定望着他,“师傅,您是要走了吗?”
“嗯,该走了。”
屠艾见师傅虽坦然,神色却十足得黯然,想想还是劝道:“师傅,终了了,就别再心忧。之后许是漫漫暗夜,该早些释怀的。”
屠艾不知旁人死后是否也有新生,但那漫漫长夜该是有的。
一人守着太过寂寥,万不可再感怀往事,恐伤了阴灵。
许任似笑似愁地望着小徒,“我儿,是为师该偿还的。”
许任知他小徒该是不清楚“任酉”的过往,不知他入歧途太深。
他还是怯懦,不敢向小徒言明,他还是想小徒只记他是侠客许任。
小徒见他苦痛,劝他勿要心忧,可怎么能啊。
怯了几十年,临了了哪能在抛开,若是死后当真是漫漫暗夜,他更是不敢忘。
屠艾没说话,直直望着师傅的双眼,他眼中有不舍,不忍,更多是悲苦,悔恨。
许任同小徒对视,好清泠的一双眼,好似看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他苦笑出声,“我儿,为师知你聪慧,定是能猜着。”
屠艾无意猜测师傅的过往,微微摇头,“师傅,不说这些。”
“不说,不说了,我也累了。”
许任紧紧握住屠艾的手,微闭上眼,缓缓呼吸着,几息之间,泪一滴又一滴从眼尾滑至鬓边。
他何德何能,得此徒儿啊。
屠艾从未见过师傅这般脆弱,好似一碰就会碎,俯下身,用另一只手帮他擦泪。
几日前她还会哭,真到了人之将死,反倒平静。
细致的帮着擦了泪,擦不净,慢慢再擦。
她这会儿望着许任的眼神,真不像个孩子,静得出奇。
幸而无人看见。
屠威立在一旁,动也不敢动,这情形看着不太好,怕是......
突然,许任嚎啕大哭起来。
“我许任,苟活至今,为的是什么啊。哈哈哈哈,为的是什么啊,苍天,这条命,你尽管拿去吧。”
又哭又笑,好不惨然。
屠艾依旧静静帮师傅擦泪,她不能再说些什么,她怕师傅更承受不住。
屠威看看许任又看看稚儿,心紧的厉害,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着干着急。
许任大哭后,又一声大笑,随后再没了声息,死死攥着屠艾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
屠艾顿了一瞬,见他眼角仍有泪,轻轻按住,不让它滑落。
泪止住,又帮他理了理发丝,不见有乱,直起身,看着他那只枯瘦的手。
满是细纹和斑点,指节粗大,青筋暗沉,条条隆起在手背。
“稚儿,别慌,你师傅,他,他可能...”
屠威可能不出个所以然,见女儿呆望着那只手,怕她一会反应过来,情绪过激。
“阿爷,无事的,您去请里正吧。”
“好,稚儿,你等着阿爷啊,可别哭啊,阿爷去去就回。”
“好。”
前年,村中换了里正,许任去了,得央着新里正帮忙操办丧葬礼。
屠威离开,屠艾掰开师傅紧攥的手,帮他伸直又平放在身侧。
她没有随口应承阿爷,她是真不会哭的,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证旁人的死亡。
她在想,原来留在世上的人,远比离去的人更迷惘,更苦痛。
虽然这些情绪最终都会随着时间消减直至没有,但是结果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在最终之前的日日月月年年是不会凭空消失的,都是人一日又一日度过的。
当年她离世,想着云溪山众人终会将她遗忘,所以轻易放下了心。
现在想来,这样的想法天真又残忍。
是啊,生一向是比死难的,活着的人也一向比死去的人更难释怀。
轻飘飘一句,终会过去的,太过残忍。
人不是物,也不是兽,情从来都是难放下的。
屠艾思绪飘离前,屠威领着里正和几位村老进屋了。
她起身,让村老近前观望。
屠威见她果然没哭,摸摸她脑袋,将她牵至榻边坐下,又回身同村老商讨丧葬事宜。
榻在窗边,屠艾看向窗外,黑风和赤土正在树下悠哉的吃草。
窗内,阿爷同人商议师傅的丧葬礼该如何办,村中可有什么规矩。
屠艾听了一会,不想再听。
起身朝外走,来到树下解开赤土的栓绳,翻身上马,朝着矮山的方向跑去。
她得去取青鸮剑。
一路疾驰,上山,下山,找到埋剑的土包,用铁剑和手费力地刨开紧实的土堆。
幸好,青鸮剑没有真正埋在地里,就在土包的正中,用锦盒装着呢。
青鸮剑没有朽坏,依旧锐利。
屠艾合上剑,复又装在锦盒中,撕了一边的裙角,将锦盒背在了身上。
堆好土堆,骑上赤土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