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小葫芦渡,被荷叶遮得严严实实。叶与叶之间偶尔窜出一朵粉白,为一潭碧绿点缀上最适合盛夏的颜色。
慧玉双手一手牵了一个小女娃,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的卞沧临和剩下的几个男孩子抱的抱,扛的扛,两手不空的拿了一堆东西。
“快点儿,快点儿!”梳着双髻的小女娃不时的回头催促着身后的男孩子们。
“你们倒是安逸,什么也不拿,还老催我们快些……讲不讲道理?”一身白衫的男孩儿嘟着嘴,没忍住抱怨。
慧玉赶紧停下步子,弯着腰对两个女孩儿建议:“咱们也去帮他们拿点儿吧!”
束发的女娃点点头,松开她的手,走到那白衫男孩儿的面前去伸手拿过他抱在怀里的画纸。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听你们催促,又不是真要你们帮着拿东西。”白衫男孩脸上染了红,一边辩解,一边想夺回画纸。
束发的女娃侧开身躲了过去,接着就细声细气慢悠悠的开了口:“这纸不沉,我拿得动。言之抱了三只画箱,一定很重,你可以去帮帮他。”
白衫男孩回头看了眼他们中个子最高、粗布短衣的男孩,一脸阴郁:“他又高又壮的,怎么可能拿不动三只箱子。”
“你不帮,那我便去帮。”女娃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画纸塞回给他。
“好好好!我去帮!我去帮!”白衫男孩赶紧推回画纸,转身跑到那个叫傅言之的男孩儿身边,抱过其中一只画箱。
等不及傅言之张嘴道谢,白衫男孩已经抱着那只画箱急匆匆的忙着去追已经逐渐走远的束发女娃:“简樱!等等我!”
落在后面的傅言之只好提高了嗓门大喊:“彦翀,多谢了!”
牵着双髻女娃正往回走的慧玉看着他们一阵乐,然后从另一个男孩手中取过一摞画纸交给双髻女娃,自己又替卞沧临拿过一篮调色盏,顺便看了眼他右手上那只硕大的冰石制食盒:“不许我带王娘子做的花馍,非要扛着这么重的食盒子……不嫌累吗?”
“这么热的天,花馍吃着不噎么?”总算是空出一只手来的卞沧临戳了戳她的脑袋:“这里面有我让人专门做的奶绒和果冰,还有温热的汤包、肉包和银耳羹。哪一样不比你那花馍好吃?”
“咱们是去绘荷的,又不是去野炊的!”
“一整天呢!楚先生就不怕饿着你的学子们?”
慧玉吐吐舌头,伸手去试了试那食盒的重量。
“……大公子怎么没让莫家兄弟来帮把手?”
“他们还有差事,而且莫叔今日回来,不得让他们一家好好聚聚?”
“莫叔回来了?”慧玉想起还在宫里时见过的那位大胡子壮汉,“莫叔出门办差都有一年了吧。”
“嗯,去年七月出的门,是快一年了。”
“听说执明的随浪人越来越多!莫叔此次去协佐执明国封闭星海虚门,也不知效果如何。”
“不太好……封闭星海虚门必须聚集四国的地根,可这次……监兵国一直不露面不说,还将三国使臣全都挡在国都之外……”
“三国使臣均不见?……这监兵国主在想些什么啊?”
“……暂时……还不得而知……”
“我记得听你们说起过,两年前监兵国老国主驾崩后,继位的是他的侄孙,监兵冽王——亓官……”
“亓官燊!”
“对、对!亓官燊,当时你们还议论他来着!说他行事阴狠,唯利是图,根本不适合做一国之主。”
“是啊!……监兵老国主没有子嗣,但他那才四十出头的弟弟福亲王,性格豁达宽厚!原本我们都以为会是他继位国主之位……谁知这位豁达宽厚的福亲王居然会被推到边境去做边军大帅。还真是世事难料!”
“难道是老国主图冽王年轻?”
“也许吧……”卞沧临扶了一把差点踩坑的慧玉,接着说:“只是如今还去揣测老国主的用意,没多大价值!还不如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慧玉扶着他的胳膊,一边点着头,一边艰难的走在一处软泥地上。
“……那个……我们是怎么走到这块烂地里来的?”她抬头看了眼前方那群跑跑闹闹的小鬼,皱着眉头问。
“你领的路!”卞沧临赶紧举报。
她刚想反驳,就被一声细尖细尖的叫声给拉去了注意力。
“楚琰姐姐!这边!这边!我们到了!”双髻女娃挥着手,奋力的招呼着她。
“来了,来了!”慧玉只好暂时放下‘恩怨’,拖着卞沧临往孩子们的位置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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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荷叶密得几乎没有缝隙,几叶小舟缓慢的穿行在其中,半晌之后才总算是寻到一处所有人都满意的地界停了下来。
一开始,娃娃们都还算乖巧的摊开纸,有模有样的勾勒着眼前的景色。可随着日头渐高,脸上的汗越来越多,白衫的彦翀终于坐不住了……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要玩水就在船周围玩,别游远了!”慧玉无奈的扶在船头瞪着他叮嘱。
刚冒出头的彦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嬉笑着应下。
于是男娃们一个接着一个入了水,两个留在船上的女娃则摘了两张荷叶顶在头上,并对着他们露出羡慕的眼光。
卞沧临也赶紧摘了荷叶替她遮上,而慧玉呢……正忙着翻食盒!
分了两层的食盒,上层放了十小碟奶绒和果冰,下层则是被棉垫裹得严严实实的温食。
慧玉各取了两碟奶绒和果冰递给两个女娃,又端出一碟奶绒凑到卞沧临嘴边。
卞沧临见她那逗狗似的表情,恨不得能给她两下!何奈始终是舍不得,只好悻悻然的用下巴指了指食盒中的几只小勺。
“大丈夫身处天地之间,何必拘泥于小节?”慧玉轻笑着摇摇头,把奶绒又往他嘴边送了送。
他看着她那被太阳炙烤后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是没忍住冒出笑意来:“大丈夫不必拘泥于小节,那小女娘呢?”
“大丈夫和小女娘何必为了一碟奶绒争论不休!”慧玉瘪瘪嘴,收回了手中的碟子,低下头咬了一大口后,抱着脸直叫唤:“好凉……”
卞沧临被她那蠢样乐得哈哈大笑。一边从食盒中拿起一只小勺,一边又调了调手里荷叶的方位:“知道为何要备小勺了吗?”
他舀起一点奶绒,放进她的嘴里:“为了防止傻子贪多犯傻!”
“大公子还真是寸步不让!”她嘟着嘴,表达着不满。
“你又何曾让过?”他凑近她,两眼中满满的全是她的倩影:“看看咱俩这脾气啊,是注定了要纠缠一辈子的!”
耳边传来另一只船上那俩女娃的窃笑声……慧玉红着脸一把推开他,赶紧拿了两只小勺递了过去:“给,用勺吃!咱们都要拘小节,守德行!”
用手里的荷叶扇了扇快熟透的脸,听着岸边传来的蝉鸣,卞沧临靠在船舷上看着船头的青衫女子正仰着脑袋赞叹‘爽快’……突然明白了何为‘惬意’,何为‘满足’。
“楚琰。”
“嗯?”
“我们明日去一趟影凤山吧!”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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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身玄色绣金锦袍的卞沧临领着莫慎言和莫慎行,带着一车的礼品来到欢居……没想到却扑了一个空。
“大公子!楚姑娘一早便被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接走了。”新到任的欢居管家褚谢随即又摸出一封信来交给他:“这是那位妇人留给您的。”
卞沧临一脸疑惑的拆开信封,只见上面简短的写了两行字:太后召见,姑娘已领走。殿下可先自行前去影凤山。
永寿宫内,太后拉着满面愁容的慧玉正赏析着她才得的一副新画《云山水境》。
“楚琰啊,快来看看这画,据说此景乃是执明国的一处人间仙地!此处叫山却不是山,有云却并非云,快来看看,是不是很玄妙!”
慧玉心不在焉的看了看画卷,撑着脑袋皱眉道:“太后……这云山水境是不是就是那《岽铭录》中记载的鬼伏之地,夜邑啊?”
“夜邑?是夜邑吗?”
“岽铭录中记载的夜邑人生活在洞穴之中,洞中水道密布,十年经历一次严寒,一入严寒便会水雾四起,浮于洞中,色彩斑斓,宛如天上的祥云。”
“还真是呢!”老太后放下画卷,笑着拉上慧玉回到榻案:“还是你的记性好,我就不行咯。不过……能记住事儿也未必就是好事,看你愁得……这眼睛鼻子嘴,都快愁到一起去了!一个影凤山而已,没必要担心!”
“可是……”
“咱们啊,就慢慢在这里等着我那孙儿回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老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宽慰着她。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外出了一整日的卞沧临终于回到了宫中。
“回来了?”老太后看着风尘仆仆又满脸严肃的卞沧临,暗自揣测着。
“祖母!”卞沧临行了礼,坐到老太后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慧玉。
慧玉不安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在与他眼神接触后被他流露出的担忧弄得不知所措。
“影凤山的景致如何?”
“还不错!”卞沧临淡淡笑着,但这一次却主动回避了慧玉的注视。
“这是准备再去一次?”
“景是好景,但还没好到让人有再游一次的欲望。”
老太后抬头看了看他,若有所思的笑了。半刻后,卞沧临带走了慧玉,云裳从侧屋中走了出来。
“太后。”
“你讲的故事,他信了?”
“一开始不信,觉得太过巧合。直到看见新坟和药翁让他给姑娘带去遗书。”
“母亲病逝、父亲殉情,独留女儿苟活人间!多好的悲剧……”太后走出门去,看着半空中的月亮:“咱们……该准备祭花宴了!”
“这么快吗?”
“快吗?我到觉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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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玉看着一脸忧郁,想说些什么却始终不开口的卞沧临就这么筹措着牵着她往永寿宫外走。
“影凤山……”她刚想自己老实交代算了,却被卞沧临一把拽住,两眼通红的盯着她瞧了半天。
“楚琰……”他想把遗书拿出来,可下不手,想把遗言讲出来,可张不开嘴……只好按着慧玉的肩膀呆呆的盯着她。
“殿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慧玉也小心翼翼的搭着话,但在卞沧临看来,倒像是她预感到了什么不幸,正犹豫着要不要问清楚。
“……算了,我先送你回欢居。”他始终还是不忍心,只好选择继续沉默。
马车上,他的手来来回回伸进腰包里无数次,可最后拿出来的,却是一支看起来光洁艳白的木簪。
“这个……送你!”
“发簪?”
随着他们两人的说话的声音响起,那木簪顶端合拢的花苞全都展开来了,并且还散着点点微弱的光芒。
“这是我用柒梓木的主干和枝梢做的。喜欢吗?”他看到她眼中倒映出的微光,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喜欢!”她点点头,拿着木簪左看右看,喜不胜收。
“楚琰……就算失去至亲也别太伤心难过,你还有我!”
慧玉握着柒梓木发簪,抬起头来,傻傻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