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到孙老头,都让人心旷神怡。
他端坐交椅,正色谏言。
“保圣躬、勤典学、操主权、时召对、肃纪纲、挽世风、惜老成、通言路、饬边防、苏民困。”
“保圣躬?朕恭安着呢”
其实原意应该是确保皇权,但看到老孙,木头人都有调笑的冲动。
老头咧嘴一笑,眼神却逐渐犀利。
“老臣的意思,正是先要圣上恭安”
校哥儿突然听懂了,后背一凉。
“你们,都撤下吧”
接下来的奏对,就无人知晓了。那一日新皇帝心情愉悦,无比舒畅。
大臣奏对,需要笔录。当值的涂文辅还是写出了一份精彩的对话。
这几日,大臣们都在表扬刘时敏说有翰林之才。校哥儿却认为,涂文辅真有大秘之才。
兵部尚书黄嘉善71岁了,举止颇有士人风骨。
校哥儿已经知道了,这位山东人,不是东林,也不是齐党。
他是一位实干家,以及,孤勇者。
“陛下问策,老臣胸中实无一策可用,惭愧不已”
“黄尚书劳苦功高”
老尚书摇了摇头,再抬头时,眼眶已红。
“我大明两京十三布政司,140府、193州、1138县、493卫、2783所,两百多万兵。竟然打不过小小建奴,老臣这兵部尚书……,罪责难逃”
老人有心结。校哥儿无从安慰。
这两百万兵,早废了。老尚书不能说,他更不能。
末了,只是问了,军中而今可有什么大将可用。
老尚书说,戚少保有侄儿戚金,续练南兵,卓见成效;西南石柱宣尉司有白杆兵,最是勇猛。只因石柱世袭宣尉使马家,乃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世代忠勇。
其余,待九边将领的后起之秀了。萨尔浒,实在折损过大。
刑部黄尚书,黄克缵也七十岁了,面孔平实,言语直率。
他是福建泉州人,也是无党派人士。校哥儿又知道了。见过孙尚书后,他打通了任督二脉。
这位黄尚书长于营建治河,也执掌过兵部、工部。他的谏言很有见地。
“师夷人之技而制建奴?”
“臣乃闽人,乡人有飘扬过海往吕宋者。万历三十一年,弗朗机人于吕宋屠杀我大明侨民,闽人工匠纷纷逃生回乡,其中有工匠擅长于弗朗机人的铜体铁心铸炮之技。”
“臣请招募闽人工匠,铸炮以抗建奴”
“准!”
黄尚书举贤不避亲,举荐的两位都是福建泉州人。
山西左布政使,蔡复一;刑部郎中,洪承畴。
一轮奏对下来,校哥儿对历史有了新的认识。
他那位终日葛优躺的爷爷,虽然怠政。选的这批尚书,都有真才实干。
这么看,真不需什么内阁大臣。
算算尚书们的年龄,他们在一线岗位上,都被张居正调教过的吧?
另一边,校哥儿却低估了那些言官。
弹劾册封母妃这件事,他不接听,未接来电却一个接着一个。
“皇上既已登基,则庶母移宫之后,自当存以大体,捐其小过,若不以先前之言册封,恐使先帝无信,宫禁不安,亦非臣等建言之初心也。”
来电者,竟是东林喉舌左光斗,真魔幻。
“后宫无主,威福大权,莫听中涓旁落。”
意思是,后宫不交给庶母,难道听宦官的?
也有不同声音,借抨击李康妃来教育皇帝的。
“帝将成年,后宫空置,当提防不轨之心,武氏之祸,殷鉴不远……”
这话很隐晦,很欺负人。意思是,青春期少年,可能和后母们发生一些不能说的故事。
好像小皇帝真的“懂事”了一样。
所以,好脾气的校哥儿,竟然摔坏了一块端砚,摔得人尽皆知。
然后......
奉圣夫人并非什么特殊封号。
有明一朝,皇帝乳母,不是叫奉圣,就是叫侍圣夫人。诸如此类。
封奉圣夫人、赐诰命、冠服;其子荣封锦衣卫千户、故夫赠都督佥事;赐良田两千亩。
旨意,已在桌上了。
校哥儿揉了揉面孔,组织着表情。
客氏扭着蛇腰,走了进来。这些时日容光焕发,她拾缀得比那些嫔妃还要养眼。
“么么此次回乡……”
“哥儿变了”
客氏捏着手绢儿,幽幽的看着。
还没说到重点呢。女人的直觉,真可怕。
“这些年,牛家哥哥也不容易,都没怎么见着亲母”
“么么舍不得哥儿,就像去年,王皇后仙去……”
她轻轻的抽泣,轻轻的勾拉起旧事。她曾是他的避风港,唯一的一座。
校哥儿眼圈红了又红,欲言又止。
客氏又将他脑袋揉进怀中…….还是熟悉的味道。积习已久。积习已久。
“没了么么,哥儿夜里如何安眠……”
脑海里警钟长鸣,校哥儿下定了决心。
“唉……,么么正是大好年华,何必蹉跎在深宫呢。”
“出宫后,若有遇见良人,么么婚嫁可以自主,朕必有赏赐,不叫人多嘴。”
那凶猛器皿突然一晃荡。
“怎。可。如此?”
“朕说可以,自是可以”
若没有那后面那一抱,校哥儿没准就留下她了。
那些年,惶恐苟且,父母都自顾不安。这女人给的亲情,真是不少。
她不该动别的脑子。
只要坐稳位子,校哥儿那啥大了,什么林子没有?
她究竟是野望过大,智力不足。
鸡犬升天的喜悦刚过,魏朝又迎来了失恋的打击。
精神萎靡,头发又白了几根。
不过校哥儿觉得,凭今日地位,还有这身陈年奶油味,魏朝哥有的是林子可钻,不担忧哈。
今日,难得魏朝有心情献宝,校哥儿乐呵呵的配合。
两扇大门一开,校哥儿愣住了。
那熟悉的刨花味儿,从鼻孔直穿脑门,一发入魂、热泪盈眶。
积习难改。积习难改。
那深深浅浅各式木头纹路、那油光发亮的长短工具,那高高低低的作业台,那层层叠叠的图纸,都在无声邀约,等待着临幸。
太懂了,太会了!这特么是手作者的天堂啊!
作坊正中跪着一人,一身素衣,不戴冠冕。老大一个身躯,缩成一团,磕在地上纹丝不动。
他还是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
“此人为虎作伥,罪该万死,却也还算识相,奴婢们接管宫中,他出力不少。”
“求陛下赏个恩典,赐他个全尸吧”
魏朝竟也一并跪下了。果然,舔狗无智商,后世有公论。
校哥儿眼眸一冷。
“抬起头,看着朕”
李进忠长着一张奇特的脸,浓眉厚唇,颇有几分憨厚,尤其是泪流满面的此刻。
但那双三角眼转动起来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过去的李进忠,校哥儿忘不了。未来的,也是。
李进忠不说话,只是磕着头。一个接着一个,砰砰作响。
“此事,你干爹可知晓”
“干爹说,自然是听凭陛下做主”
难怪成为一对父子,这两人,坟前都容易长草。
“别磕了,当心弄坏朕的工坊”
李进忠身体一滞,依然无言。
嘀~嗒!嘀~嗒!
血与泪,滴滴落在地板上,落在了校哥儿眼里。
“这工坊,花费不小吧,哪来的钱?”
“都是他这些年的体己钱,为赎罪,这厮连些贵重衣物,都典当了”
“起来吧,先跟着魏朝做事,等朕想明白了,再来安排你”
校哥儿还是忍住了,没下手。
用他,可能会断子绝孙。
不用他,如何对付朝堂里那些老狐狸?
要学手段,这位才是真正的帝师,百年不遇的那种。
处理完客和魏,必须面对弹劾了。因为除了自己,还有一人被弹劾了。
那人是,辽东经略熊延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