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收吊瓶的护士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全程低着头,临走时余光瞥见先前在走廊暴起打人的凶犯之一正端着饭碗不厌其烦地哄病床上的小姐再多吃一口。
她顿时毛骨悚然。
当时只远远瞧了一眼,分明是在行凶作恶他却稀松平常的仿佛在自己手下苟延残喘的不是人而是牲畜。
直到走到门口还是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又偷看了一眼。
这是她首次看清恶徒长相,不似想象中满脸横肉、狰狞面貌,还是青少年的岁数,眉眼生得很是秀气,可惜线条轮廓过于锋利,斜眼看人时有种不寒而栗的阴桀。
即使看到他判若两人的一面,护士还是忘不掉此时眼前这个看似脾气耐心都好得超乎寻常的少年曾在自己眼前杀人未遂。
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待在那位小姐身边的他确实更像个普通少年人了。
慢慢咀嚼青菜,越明珠无比庆幸自己是侧摔下去,没有脸着地,否则世界第一可爱的脸就要变成扁扁的可爱了。
门被护士小姐轻轻带上。
她稍稍靠后,拉开两人间距,仔细研究起陈皮的脸,时不时还点点头。
陈皮:“......”肯定没好话。
“平时见得多了,差点忘了其实你长得还算俊俏。”
“还算?”
“你别不信。”越明珠扬了扬眉,“你要是长的丑,当初在码头摆摊我才不跟你搭话呢。”
陈皮无情拆穿,“难道不是因为我便宜吗?”
“......”说什么大实话!这小子不该聪明的时候最聪明。
越明珠振振有词:“当时要是有一个长得丑的五十文杀一人,我肯定还选你这个一百文的,可见你生得俊俏也算占便宜了,这怎么不是夸奖呢。”
陈皮气也不是乐也不是,床尾还有个仇视他的丫鬟在看笑话。
只能冷哼一声,“吃都堵不住嘴。”等喂完了出去洗水果,路上陈皮没忍住摸了摸脸,真的...爱俏的?
九门中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二月红。
他目前在九门内部算半隐退状态,日常登台唱戏倒没怎么落下。
一袭红衣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像秋季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枫叶,翩翩而动的衣角都染着风雅二字,来往不知多少路人为他回首翘望。
进医院不多时他便发现各出入口连同每层楼都有人把守,认出一个张家面孔,对方朝他微微颔首。
这些张家人化整为零,渗透隐蔽在病患、家属、医护人员之间,如此兴师动众,二月红起了一丝忧虑。上次见面还是明珠来红府拜年,气色红润,健康活泼,想不到再见会在医院。
张小鱼跟管家低声交谈,“...人呢?”“...下手太重,那边小楼守着。”站在一旁的张日山注意到他来了,低声示意两人。
张日山他见过一次,上次明珠来红府拜年就是他负责接送。
“二爷。”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明珠怎么样,伤的严重吗?”二月红省去寒暄,张家出动这么多人手,只怕这次意外另有隐情。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明珠的伤势。
张小鱼看了眼病房方向,门虚掩着,他谨慎作答:“小姐右脚骨折,不算严重。佛爷发了电报,三日后会带着南京最好的外科医生和骨科医生回长沙。”张家有一套自己的联络系统,当初佛爷报考军校,也并非孤身上路,带了不少人离开,有人跟着进了军校,也有人驻守校外负责和长沙方面传递信息。
二月红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寒声道:“明珠出事时是跟陈皮一起,若非他粗心大意想来明珠也不会意外受伤,作为师父我教徒无方也有责任。佛爷如今不在长沙,他回来之前如有需要红家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您说笑了,事发突然谁也无法预料。”管家知道小姐是和陈皮出门踏青出的意外不假,可跟着小姐出城的不止陈皮,张家还派了其他人暗中保护,跟张日山一明一暗。
真要计较起来,自家人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二爷帮忙。”
二月红静待下文。
管家抬头看了张小鱼一眼:“此事与霍家有关。”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人还在抢救,现场的人说马惊在前套马在后,被马压住也在所难免,但陈皮一口咬定是对方有意加害小姐。”
“再过一会儿,霍当家会亲自来医院讨要说法。”管家揣着手,一贯和蔼的神色也有了一丝冷漠,“张家不主动惹事,但也不怕事。”
最坏的情况来了。
话说这么清楚他自然知道麻烦在哪儿,尽管仍有许多细枝末节需要一一验证,但管家和张家的态度很明确。
“你们放心。”二月红许久未插手九门内部事宜,但不意味着他下决策时会变得优柔寡断,“锦惜...”他停顿一秒,转瞬就下了决心,“霍当家若是亲自前来,自有我出面相迎,不会让她扰了明珠清静。”
“那就提前谢过二爷了。”
病房外,二月红轻轻推开门。
与他设想不同,坠马之后的明珠不似惊弓之鸟,也无伤痛在身的脆弱委屈,反倒生气勃勃靠在病床上与人畅所欲言。
这让二月红不禁想起去年她当着几百人面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掷地有声,那熠熠生辉的模样相信任何人见了都会对她当时所展露的赤诚与热忱肃然起敬。
二月红对明珠印象深刻的最初,缘于她被街头小乞丐坑骗差点丢了母亲遗物。
当时的她没有因为受到蒙骗和伤害而气馁难过,反倒是自己为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豁达大度的心性动容。
可自打去了张家,明珠来红府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久而久之都快忘了抛开矜持端庄的一面,私下里也是那个初到红府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回过神他微微抬头,在一片温暖宁静的氛围中只见明珠和陈皮头靠头在说些什么,黑亮的眼珠游曳跃然似小鱼,层出不穷的小表情更是时而狡黠时而烂漫,遍体鳞伤也无损千般灵动万般可爱,不怪他那个徒弟看得目不转睛。
二月红疑心他根本没听清明珠在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只顾看她的眼睛,看她的笑,看她眼波流转中每一秒情绪的呈现。
看得一心一意,看得旁若无人。
原本来的路上还对陈皮私自带明珠出游却没照顾好她心存芥蒂,此时倒有些释然。
二月红太了解这个弟子,生就一颗麻木不仁的心,不管是练功还是杀人都如一滩死水没有半点触动,如果有需要二月红毫不怀疑他会立刻跟自己这个师父反目成仇,常人眼中的人情世故、伦理纲常在陈皮眼里分文不值。
他横行霸道、狠毒自私,唯独对明珠披肝沥胆,二月红冷笑,怨不得张启山看不上他,任谁都不放心自家宝贝跟这种缺心少肝的东西待一起。
将门彻彻底底推开,让走廊的风吹进去。
陈皮敛起情绪,看了看他低头道:“师父。”
二月红“嗯”了一声,在陈皮起身后坐下,至少在还未出师前自己依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目光徐徐落定床单、薄被、枕头,看得出颜色款式都不是医院配备,医院不会有羽绒枕头和真丝被套。
二月红端然静坐,手中是正粉盖碗,茶碗飘溢而出的是高山杜鹃的香气,桌上还整齐排列部分小说杂志。明珠跟张启山回家那日,他曾担心张家太过冷清,怕张家人都随了张启山的性子不够体贴,现在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春风拂面地陪明珠聊了会儿天,见她精神不错,谈笑自若,二月红凝望了许久。
“红先生?”
“...没事。”
他心底叹了口气。
比起若无其事,还是更希望她能哭一哭闹一闹。
过了一会儿,张小鱼进来送话,说佛爷会带最好的外科医生回长沙给小姐做手术,管家正在办理出院手续随时能接她回家。
趁两人一问一答的功夫,二月红看了陈皮一眼,转身先出了病房,陈皮一言不发跟上。
越明珠也注意到了。
唉,这次受伤肯定有一堆人要跟着倒霉,不说帮着支开张日山的捧珠,就连最不相干的张小鱼估计也要吃挂落。
更别说事发时跟在身边的陈皮和事发时本应该跟在身边的张日山了。
她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等人来抱,伤了右脚总不能让她单脚跳着下楼梯出院。
回张家住也好,陈皮没法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的守着她,自然不会再跟张家人起冲突,先这么冷处理吧。
谈完的师徒二人进门,二月红从她右脚上轻轻扫了一眼,闪过轻微的不赞同,越明珠装没看见,“张日山,我让你带的相机带来了吗?”
正在整理茶具食盒的张日山放下手头的活计,转身去拿相机给她。这个相机是之前收到的生日礼物,越明珠熟练摆弄几下对准脚伤“咔嚓”一声。
见她手上缠着纱布还又摆姿势又拍照。
陈皮想劝不敢劝,纳闷道:“...你折腾个什么劲?”
“留作纪念啊。”
不客气的对陈皮也“咔嚓”了一下,随后从相机后露出月牙眼,“我第一次把自己摔成这样,不得拍张照片纪念一下。”
陈皮听罢,将信将疑。
“你们不用担心我。”
她轻轻荡着腿,没有抬头看向任何人,低头把玩相机:“今天天气好,景色更好,虽然中途出了点小意外,我摔下了马还受伤住进医院,但是乘兴而去,没有什么留下心理阴影,也算尽兴而归。”
越明珠仰头孩子气一笑:“非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大概是我的骑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吧。”
二月红面色一怔,怎么会听不出她是在替陈皮说项。
捧珠默默穿过几人来到小姐身前,俯身,抄过腿弯,轻轻松松把她抱了起来。
细声细气:“小姐放心,我虽然力气不大,但是抱你上下楼一准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