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穿林而过,林涛声动,李相夷已回到了云隐山的南峰。
他立于山中流瀑前,见流水奔腾如龙,在峭壁上直挂下来,屈曲回旋,又被一块极大的巨石分成两股,双瀑并泄,最后在极大极深的水潭中溅起无数水珠,斜阳一照,隐隐可见彩虹数道。
看了一会儿,他心中忽有所感,衣袖微动,一柄极长极薄的软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手中,正是单孤刀赠与他的十八岁的生辰礼——刎颈剑。
乔婉娩见李相夷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心知这半日来所闻之事,对他来说尚需时日来消化,好在此时二人均无旁事,他虽身负毒伤未愈,但有自己在旁照看,应是无恙。
此刻见李相夷挥剑击流瀑,全身轻飘飘似处棉絮般的白云之上,姿态一如既往优美且潇洒,不由凝目而观。
忽见那剑尖一转,剑意大变,就如一股清泉缓缓在周身流淌,连绵不绝,竟与往日的凌厉凛然大相径庭。
这时,只见水瀑中光华乍开,无数水花就如激雨四下飞溅,李相夷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旁,握剑于手,逸兴遄飞,先前的郁然之色,一扫而空。
乔婉娩微笑道:“你想明白了?”
李相夷手腕微动,将刎颈剑收入袖中。他又看了一眼那如白龙般挂在峭壁上的瀑布,轻轻叹了口气,道:“师兄素来羡慕南宫家的排场,我以为他在四顾门里应该会觉得满意,可惜他可能早已看不上了。
我看史书,王侯将相,草莽布衣,多少功业,多少野心,就如这瀑布,声响如雷,半里外就能听到,最后还是得在流入这底下的水潭,再也没有那般动静。南胤人谋求复国,不惜费百年时间去寻找王族后人,可惜,到头来连人都找错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乔婉娩见他言语开阔,知道他已有了计较,微微一笑,道:“你可是皇族之后,何等尊贵,难道不想把这身份认回来?”
“认回来,那可要被绑去天天琢磨什么复国大计了。”李相夷笑了笑,温柔地看向乔婉娩,道,“先前你总怪我忙着江湖大事,没功夫搭理你,怎么现在是觉得腻了,要把我远远发配出去了么?”
他一脸若有所思,似笑非笑道:“看来,是我太不努力了,让娘子觉得有些无趣了。”
乔婉娩不由羞恼起来,握手成拳,在他的胸前轻轻捶了几下,恨恨道:“不当门主了,就开始没个正形,满嘴胡说八道。”
李相夷捉住了她的手,低头深深一吻,笑道:“有没有胡说八道,晚上你不就知道了。”
乔婉娩越发羞恼,挣开手,快步向前走去,边走边道:“今晚你休想进屋!”
李相夷轻轻笑了笑,重重地吐息数下,掩住了那喉间的气喘,慢吞吞地在崎岖山道上走。转过了一个山坳,只见云居阁的门大敞,正等着他的归来。
门内,一把摇椅放在梧桐树下,乔婉娩倚在上头,一见他迈步进来,飞快地躺下,闭目装作不见。
李相夷叹了口气,掩上了门扉,慢慢地走到树下,乔婉娩仍是双目紧闭,仿佛已然睡着,斜阳透过树缝,细碎地洒在她的身上。
他俯下身去,凑在她的面前,分明两人的脸庞已是凑得极近,可乔婉娩只是睫毛颤了颤,似乎真的睡得极熟,瞧起来可爱极了。
李相夷不由轻笑出声,乔婉娩一听他的笑声,担心这只小狐狸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忙睁开眼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那饱满红润的樱唇已被某人噙住,深深地掠夺起来。
良久,乔婉娩才轻轻推开李相夷,低声道:“你先回屋歇歇,我去下碗面条。”
“好,听你的。”李相夷又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我去把屋子收拾下。”
他所要收拾的屋子是先前单孤刀未去北峰之前,与李相夷同住的一屋。
李相夷虽对自己身世看得极为淡然,但是单孤刀与南胤旧部显然已经谋划复国一事,四顾门已然毁于其手,后面不知还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风,他虽然对王权霸业并无野心,但怜贫惜弱的侠义之心不减,如今既知单孤刀将与那以奇邪诡术着称的南胤人行危害天下之事,他又怎会无动于衷?
当下李相夷踱步进入那屋中,他已有许久不曾来到这屋中了,此刻见一切物品摆放如旧,师兄画了诸多的武功图谱于其上的屏风依旧摆在床边,忽而觉得心口一酸。
一口大木箱被他从单孤刀的床下慢慢拖出,李相夷手指微微一滞,还是打开了来。
他自来不随意触碰他人之物,虽然少时也曾好奇过单孤刀在这口箱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却从未打开过,甚至连趁着单孤刀不在偷偷打开的念头也不曾有过。
随着箱子被打开,箱中之物在他的眼前一览无遗。
李相夷随手拿起一物,只见那物造型精巧,银光闪烁,正是十三年前他打赢了南宫余后得来的银月弩。
银月弩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轻易便能看出其已损毁,而且还不是使用造成的损坏,反而像是被人刻意弄坏的……
他将银月弩轻轻地放在床沿,又从箱中拿起一物。这是一把匕首,刀柄由翠玉制成,上面镌刻着三字“赠师兄”,正是十年前他痴迷自制兵刃时,特意为单孤刀制作的。
他记得那时自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做出一把满意的匕首,立刻欢欢喜喜地拿去送与师兄。
碧玉刀颇为锋利,韧性也极好,用来劈砍削刺都是趁手的,用来防身及作为长剑的补充兵刃都是极好的。
可是此刻李相夷的手中的碧玉刀却是断裂的,从刀身的半腰,直直地断了。
刀刃上没有丝毫损伤,显然从未被使用过,可是刀却断了……
李相夷的心口不由一滞。
他苦笑着将箱中之物拿起了一件又一件,每一件都是他赠与单孤刀的,可每一件都是破损的。
箱中的物品越来越少,他的手越来越颤抖,胸中气血翻涌,不由重重地咳喘起来。
乔婉娩来寻他时,只见他身子后仰,坐倒在地,面前地上一摊血迹,不由吓了一大跳,疾步上前将他扶住,道:“相夷,相夷,你怎么样了?别吓我。”
她伸指点了李相夷身上几处大穴,又以些许内力引他体内岔了的真气回归正途,不过片刻,就累得满头是汗。
只听一声重重的咳嗽,李相夷缓过气来,却是不断发着抖,几道青黑的古怪纹路正沿着他白皙的脖颈往上攀爬着。
乔婉娩知道是碧茶之毒又发作了,愈加担忧起来。
李相夷此时虽然虚弱,尚有几分神智,他挣扎着在乔婉娩的搀扶下躺在一旁自己睡了多年的旧床上,道:“阿娩……给我一床……被子……就好。”
他已是决意自己硬扛过这一夜的毒发,乔婉娩却是万万不会放任他如此痛苦,她极快地取来了两床棉被,又生起了火盆。等到李相夷将那壶热酒喝下肚,咳嗽声渐少,显然渐渐缓了过来后,她只觉头晕眼花,实难支持,便趴在床沿昏昏沉沉睡去。
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浑身甚是温暖舒适,一床被子整整齐齐地盖在她身上。她眨了眨眼,转过头来,只见李相夷坐在床边,正一眨不眨地看向她,眼里满是谁也形容不出的情意。
见她醒来,李相夷柔声道:“阿娩……”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唤了她一声,却说不下去了。
乔婉娩坐起身来,见他还是一副怔怔的模样,微微一笑,道:“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李相夷心头一热,喉头却像是塞住了,道:“阿娩,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我帮你瞧瞧。”
乔婉娩却是歪着头对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要将他脸上瞧出花来,李相夷却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那你饿了么,我去煮点吃的。”
他这话一出,乔婉娩却是睁大了眼,连连摆手,急道:“算了算了,还是我去做饭吧。”
李相夷心知是自己那几乎将厨房点了的几次经历让乔婉娩极是后怕,只得摸了摸鼻子,道:“那我给你打洗脸水去。”
乔婉娩却是偏头看了眼旁边的一张床,只见床上散落了许多物件,还未被收起,一口木箱放在旁侧,她昨夜忙着照顾李相夷,未来得及瞧上一眼,但觉得李相夷昨夜突然毒发如此严重,只怕与此大有关系。但若是有极大关联,她此时却是不好问出口。
李相夷见她往那口箱子看去,难免黯然神伤,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从未想过,他竟是如此恨我。”
那口箱子最深处,放着一块木板,刻满了李相夷的名字,每个名字上都用刀深深打了个叉。
是何意思,不言自明。
乔婉娩见他的脸色已是又白了几分,情知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轻轻扶住他的肩头,柔声道:“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一语未毕,少年已将一颗毛茸茸的头埋入了她的肩窝,低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