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婉娩慌忙扶住他,只见那已然干裂的苍白嘴唇张了张,艰难地吐出了晕迷前的最后几个字——
“有叛徒。”
这三个字就如巨石般重重地落在乔婉娩的心头,激起了千尺浪花,她脑中空白了一瞬,就迅速反应了过来。
这些天来,因为群龙无首,四顾门人心浮动,她忙着处理一大摊子事,疲累之隙,除了对着白玉洛神像祈愿上天的眷顾、奇迹的发生,竟也忽略了一事——秉绝世功夫的李相夷,坠海失踪的背后,当真如所见的那般简单么?
当真只是为了替师兄报仇,而带人杀入金鸳盟总坛,最后与笛飞声以命相搏,最终双双坠海么?这一切的背后,有没有其他的推手,更甚而有没有天大的阴谋?
毕竟,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又太过顺理成章。
短短数日内,武林中最如日中天的两大帮派,瞬间元气大伤,风雨飘摇,数年内只怕是只能休养生息,再无出手之力。
她想起这一个月来,肖紫衿总是时不时在自己屋外转悠,找借口敲自己的房门。自东海之滨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入海中被云彼丘救回后,在肖紫衿口中,她便成了三不五时寻机会自尽的柔弱女子了。
石水曾紧张地前来探望,那时她怔怔地对着屋中一条未完工的准备赠与相夷的腰带,结果被石水一把夺去,她这才知道在四顾门人的眼中,自己竟已上吊了三回……
可是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说她并没有那种念头,又有几人能信。
而在有些人眼中,其实,也是期待她做如此选择的吧。
乔婉娩感到有些好笑,就算真要殉情,她也得是安排好一切之后,寻个谁也不知道的时机,悄悄去赴那生死之约,又岂会如此草率。
然而此刻,乔婉娩扶着李相夷倚在床榻前,便转身小心地掩上门,寻到阿柔,吩咐她悄悄去烧一大桶热水来。
阿柔刚领命而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肖紫衿正迎面向她走来。
“你要解散四顾门?”乔婉娩讶然地看着肖紫衿,“你怎能……”她忽而闭上了口,那“替相夷做决定”半句就此吞入腹中,不曾说出来。
只见肖紫衿神色平静,点了点头,显得颇为郑重地道:“我与纪大哥他们商议过了,与其如今这般大家互相猜疑,不如先散了,日后江湖再见还有一份情谊在。我知道你难过,但相夷已去,人心也散了,如果硬留下来,最后落得同室操戈,想必也不是相夷愿意见到的。”
乔婉娩紧紧抿着唇,只觉得心如刀割,相夷晕迷前的“有叛徒”三字在她的脑中不断盘旋着,而瞧着肖紫衿的表现,显然四顾门上下无人知道李相夷活着回来了,说明相夷的处境极为危险,才使得他选择躲过所有人。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虽然过去他也是常常负伤而归,有时候伤势也不轻,但他一向是体面的,说起话来也是神神气气的,哪有今日这样几乎连她都要认不出来的时候?
现下,自己显然是死里逃生的相夷唯一能托付的人。
肖紫衿的目光不住地在乔婉娩面上流连,见她有些出神,便道:“看来婉娩你也没有异议。这便好,等此间事了,过几日我与你一同去东海走一遭。唉,虽然相夷自负,但毕竟结义一场,你我放不下也是人之常情,去东海拜一拜也好。”
若在几日前,肖紫衿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乔婉娩说不定会心中颇为动容,继而便答应了他的提议,但现下她既知李相夷还活着,乔婉娩心中巨石落地,神魂安定,肖紫衿的话便被她咂摸出另一番味道来了。
乔婉娩并不回应肖紫衿,而是转头望向纪汉佛,淡淡道:“纪大哥有什么话要说吗?”
纪汉佛身为“佛彼白石”之首,虽然李相夷与云彼丘年纪相仿,二人更相亲厚,但真要论起来,这四位重要的左右手中,李相夷最为倚重的还是纪汉佛,就连肖紫衿也不敢轻易招惹于他。
纪汉佛在被李相夷拉入四顾门之前,曾在江湖上行走了十六年,智计谋略都是一等一的,江湖经验更是老道,更且武艺不凡,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当年那一场午夜邂逅,十七岁的李相夷拨云见月,以一柄少师剑直破波云诡谲的阴谋,为险些身败名裂的纪汉佛洗刷了冤屈,自此,纪大侠便追随少年左右,随其平定风云,主持公义。
“乔姑娘。”纪汉佛有些欲言又止。
他于四顾门建立之前就结识了李乔二人,多年来也是亲眼见证了二人的成双成对,而今大雁空余其一,更兼肖紫衿几番提及乔婉娩自尽之举,他虽是见惯了江湖的聚散离合,但也不知该如何宽慰,而且这段时间一向智计百出、极为老道的军师“美诸葛”云彼丘不仅异常失魂落魄,更是频频在东海来回,让他越发心烦意乱。
乔婉娩微微一笑,道:“纪大哥,你说,婉娩听着。”
纪汉佛不论何时,语气总是淡淡的,即使是面对李相夷,他也并不热络,当下只听他道:“紫衿的话颇为有理,现下解散四顾门确实也是无奈之举。只是,我和白鹅,还有石水商议了下,四顾门既然与朝廷有约,负责江湖之事的判决,那么就绝不能因为门主故去,就彻底分崩离析。门主曾经说过,惩恶扬善,是正道之责,绝不可因一人一事就轻言放弃。
这是四顾门的立身之本,也是门主的毕生心血,数百位兄弟为此付出了身家性命。一百八十八牢里更是有许多作恶江湖的魔头,若是无人打理,恐江湖大乱,无辜丧命。”
乔婉娩不觉点了点头,道:“所以纪大哥的意思是?”
纪汉佛道:“其他人散去,刑堂留下,由我们四人掌管,若有无处可去的门人,也能有个去处。”
“如此安排,确实甚好。”事已至此,乔婉娩也只能如此应答。
却见肖紫衿向纪汉佛使了个眼色,纪汉佛却是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便要告辞而去。
乔婉娩不由眯起了眼,开口叫住了纪汉佛:“纪大哥。”
纪汉佛转过身来,只见乔婉娩目光幽深地望着他,道:“相夷的心血就有赖纪大哥你们守住了……若有何需要,尽管开口,婉娩一定倾尽全力。”
纪汉佛目光闪动,又瞧了肖紫衿一眼,冷冷道:“那就多谢乔姑娘了,还望乔姑娘多多保重。”
乔婉娩淡淡一笑,道:“婉娩自会好好保重,绝不会让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她这话一出,肖紫衿不由皱了下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道:“这些日子,婉娩怕是累了,你先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乔婉娩淡淡地道:“紫衿这些日子也是辛苦,怎么好意思劳烦你费这么多心思。”
肖紫衿却是顺杆而爬,笑道:“相夷曾经托我帮他照顾你,如今他不在了,可我对他的承诺还在,不辛苦的。”
他见纪汉佛在侧,尚未走远,便又道:“婉娩,你是豁达女子,你对相夷的情意我们都明白的,相夷他定也牵挂着你,切莫再起别的念头。”
他这番话说得似乎极为关切,乔婉娩却是暗暗咬了下牙,好不容易才平静地挤出几个字来:“紫衿,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待得肖紫衿离去后,乔婉娩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只觉得身后一阵寒意。类似的话,肖紫衿说了数次,她失魂落魄之下,只道他是好意关心,那一次又一次地从她手中抢夺东西,她也只道是关怀担心于她,毕竟,她也确实起了殉情的念头。
但如今,因为相夷回来,她心神大定,这才惊觉这些举动与话语背后的试探与目的。
她觉得双手发凉,手心冒出了冷汗,不敢想,若是相夷当真回不来,自己将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她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屋中,李相夷仍旧倚在床榻前,人事不知。
这些时日,因为伤员众多,四顾门内一直不断地供应着热水,因而当乔婉娩回到屋中,阿柔便来禀报已备好了热水。
阿柔关切问道:“小姐,可要阿柔伺候?”
看着这自幼与自己相伴的丫鬟,乔婉娩耐心地道:“不用了,阿柔你先去歇着吧。”
见阿柔有些犹豫,她又笑了笑道:“要不,你去准备些吃的来,要清淡的。”
阿柔见乔婉娩想要吃饭,顿时欢喜起来,连声道:“小姐,阿柔这就去下厨,烧小姐最喜欢的那几道菜。”
乔婉娩忽而有些歉疚,微笑着柔声道:“你慢慢做就是了,我都喜欢的。”
然而等阿柔离去后,她的脸上的笑意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紫衿四处宣扬的话,竟连日夜待在她身边的阿柔都影响到了。
她将装满热水的木桶拖入屋内,小心地解开李相夷那已看不出本来模样的衣裳。只见那数道狰狞的伤口已然恶化,白皙的肌肤上血肉模糊,她忽而感到一阵恶心,不由干呕起来。
等她好不容易将李相夷全身简单擦洗干净,又将他搬到床上,将那已经凉了的水泼到屋外草丛中,这才去翻找伤药。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乔婉娩忙从内屋走了出来,只见阿柔正将做好的饭菜端来,她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下四下,见并无旁人,稍稍放下心来。等阿柔将饭菜在外屋摆放好,便让她先退下了。
四下静悄悄,一阵微弱而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她忙向内屋奔去,只见李相夷已在床榻上蜷缩了起来。见来人是她,那张极为苍白的脸上微微浮起了一点笑意,半睁着的眼睛又阖上了。
乔婉娩急忙为他上药,只是往日这个时候,李相夷总会呲牙咧嘴地与她说着玩笑话,她一边心疼一边嫌弃着他的贫嘴,恨不得将那张逞强的嘴缝起来,但如今他当真安安静静地躺在面前的时候,乔婉娩却希望他能够多说上几句了。
李相夷脸上满是冷汗,不断发出抽气声,显然极是痛苦,却是目光柔和地凝望着她。
屋外的阳光和煦而温暖,李相夷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身上的被褥盖得整齐温暖。乔婉娩正要起身离去,手腕却猛然被人握住了。
只见那本是极为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云,李相夷的嘴唇张了张,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出声来:“阿娩,是真的吗?”
乔婉娩不解地道:“什么?”
李相夷眨了眨眼,哑声道:“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