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虽是清晨,堆积的乌云却将初升的太阳挡了个结结实实。
大风裹挟着凉意吹进屋内,木窗哗哗作响。侍女点起了宫灯,屋内是一片昏暗的黄。
西乾月放下手中的信,神色不明。
身后的丘荷侧身问她:“殿下,怎么了?”
西乾月面无表情地将手上的信递给她,胳膊肘撑着桌子捋了捋眉心。
西乾清在信中只大概说了苍南与他在突厥相遇以后的事情,所中之毒和解药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西乾月。
丘荷接过后迅速看完,皱眉道:“驸马的毒还需服用一年的解药?秦王说的话可信吗?”
“西乾清应该没有骗我的必要。”西乾月冷笑一声道:“更何况,可信不可信的,苍南的命都还握在他手上。”
丘荷皱眉道:“这毒既然是突厥皇室专有,秦王能要得,殿下应该也能。不如您直接从突厥那边讨讨试试?”
西乾月看她一眼,摇头道:“你能想到,西乾清自然也能想到。苍南既然能受制于他四年之久,那定然是有原因的,也不必去费那个劲了。等西乾清回来,我与他见上一面探探情况吧。”
丘荷抿了下唇,实在是想不明白:“殿下,秦王派驸马到您身边到底是要做什么?用毒钳制这事不应该是暗中进行吗,为什么您直接问他后他竟然也毫不避讳地跟您讲了?他就不怕您忌惮吗?”
其实西乾月也不清楚西乾清到底想要做什么。但能够确定的一点是,西乾清绝对不会希望她过得舒坦,所以顺着这个方向揣测下来,倒也能猜个大概。
西乾月肯定地开口道:“他看出来了。”
“什么?”
西乾月扯了扯唇,没说话。
和上辈子她对待苍南形同陌路不同了,西乾清也换了策略。他看出来自己对待苍南与众不同,所以他想看到她怀疑猜忌苍南。
这是阳谋。
西乾月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她觉得有些累了,她已经没了上辈子那种非西乾清不可的执念,但西乾清对她依旧满怀恶意。她甚至想直接与西乾清当面对峙,想直白地问他到底凭什么能将西乾承的死安在她身上。可另一方面,她又很清楚,如果不是有确凿的证据,西乾清也不会这般对她。
但人不是她杀的,西乾清的手里又能有什么证据,将她和这件事绑在一起?
西乾月低头,看了看她腰间的那只原来属于西乾承的荷包。从她得到这荷包以后,就一刻不曾离身。
当初西乾承死后,西乾清发疯当场杀了杨秀,还……还差点杀了太子。
对,差点把这茬忘了,还是该从西乾绝那处下手。
西乾月睁开眼,望向丘荷道:“西乾绝最近没有找我吗?”
丘荷摇头:“没有,怎么了吗殿下?”
西乾月笑着开口道:“那我主动去感谢一下他好了,丘荷,派人去送张拜帖。”
“啊,哦哦。”丘荷还有些呆,但迅速应下了,然后继续开口问西乾月:“感谢太子什么啊?他做什么了吗?”
西乾月笑着扬了扬眉:“那是自然,多亏了太子殿下,我才能知道原来秦王对咱们驸马还有救命之恩呢!”还有他身边的那个萧贺,说不定也能给她带来点什么惊喜。
丘荷扭头看向窗外:“可是看这天色,应该是快要下雨了,殿下要这个时候去吗?”
西乾月点头,意味不明道:“下雨才好……”
接着,她收拾好眼下的东西,裹着一身蓑衣孤身一人骑马前去往东宫。
西乾月被人领着踏进东宫的大门,这里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冷风阵阵,今日尤甚。
还没等西乾月想清楚原因,传来的是正殿中尖锐惨叫声,但也没响多久,就戛然而止了。
西乾月被那侍从带着往声音响过的地方去,一直走到正殿的门口,侍从侧身示意西乾月进殿。
西乾月脚步一顿,却没伸手推门。她先侧耳听了下其中西乾绝断断续续骂人的声音,问身前的侍从道:“这个时候进去不太合适吧?”
侍从后退一步俯身答:“殿下随意。”说完,欠了欠身子先退下了。西乾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竟从其中品出股落荒而逃的意味来。
西乾月嘴角一抽。好吧,那八成里面的场景也不会好看了。
西乾月也没等多久,大概西乾绝骂骂咧咧的声音暂歇的空档里,她抬手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正如同西乾月所想,大殿之中一片混乱。
先映入眼帘的是汉白玉的地砖上随处可见的鲜血,然后是散架的桌椅和一地的碎瓷片。
最上首的西乾绝浑身沾满了血迹,有几滴血溅到他的脸上他也没擦,本来阴沉的面容硬生生多了几分艳丽。他身旁的地上是一坨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来的血色肉块,伴随着片片撕裂的布料搅拌在一起。
西乾月知道是什么,是个人,应该是个侍女。
因为这女子的人头就在西乾月的脚边。
大殿之中,还有一个活人,不出所料,是那个胆大包天且命长的萧贺。
萧贺正跪在那坨看不出什么东西的几步远,下身衣摆尽被四处流淌的血液染透,他的膝盖旁是一柄着带着血的剑。萧贺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西乾月摘下头上戴着的斗笠,目不斜视地迈过门口的那颗人头,走过跪在那处的萧贺和地上的那堆肉块,找了处没被血液浸染的干净地方站定行礼:“皇兄日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西乾绝的眸子扫了过来,猩红的眸子看似平静,却还有尚未消散的暴虐。
“怎么不是时候,时机刚刚好。孤刚刚做了些花肥,皇妹既然赶得巧,孤便割爱匀你一些。”
西乾月:“……”
这人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也算是了解。无论如何,总归暂时还疯不到自己头上。
西乾月自顾自找了个干净的椅子,将身上的蓑衣脱下扔到一旁后坐下,回道:“算了吧皇兄,且不说埋进花里以后的这腥臭味……”说到这,她煞有介事地扇了扇自己鼻前的空气,脸上也换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可别到时候招来成片的蚊蝇,驸马可真能把他的岳王府生拆了。”
对于西乾月这么直白的拒绝以及话语中明里暗里的嘲讽,西乾绝的脸色毫不意外地阴沉下来,在他即将开口的下一秒,西乾月先开口了。
“不过,西乾清离京许久,他的后院应该是缺些肥料了,不如皇兄赏他些?”
西乾绝盯着西乾月看了许久,阴着的脸逐渐放晴,最后咧嘴笑开:“还是皇妹想得周到。”
西乾月点头一笑,没有说话。
倒也不是西乾月怕了西乾绝,只是她来是为了与他交好套些消息,可不是为了刺激这个疯子。祸水东引,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西乾月还是懂的,更何况西乾清收到这些东西总有比自己更好的处理方式不是?
西乾绝肉眼可见的心情变好,他斜靠在自己的椅背上,笑道:“皇妹今日怎么想起来孤这?”
西乾月这才跟着放松下来。和这个疯子对阵,怕的就是不知道哪句就戳到了他的爆炸点。
她笑着整理自己的衣袖,回答道:“来谢谢皇兄。”
“哦?谢孤什么?”
西乾月扯起自己的一侧唇角,挑了个冷漠的笑:“不是皇兄,我也不知道我与苍南的赐婚只是为了还那个救命之恩。”
西乾绝稍稍坐正身子,一寸寸地打量着西乾月的神色,妄图从其中发现点什么西乾月潜藏的其他情绪。
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她表现出来的冷酷神情外,再无其他。
西乾月感受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如有实质般啃噬着她的肌肤,她没做任何表态,坦坦荡荡地任由他审视着。
得益于上辈子她与苍南间的形同陌路,西乾月很清楚自己如果真的不在乎的话会作何表态。只需要把上辈子她对待苍南的姿态神情表现出来,不光是能骗过西乾绝,就算是西乾清在当场恐怕也难以发现什么破绽。
西乾绝点着自己的下巴,开口调笑:“皇妹,你似乎有些生气?”
西乾月向后移了下身子,倚靠在靠背上,将手背虚虚挡在自己的眉心前,掩住了所有情绪,缓慢道:“生气倒也算不上,毕竟……皇兄的提醒也算及时。”
西乾绝喜欢看她孤家寡人不得不依靠他的样子,那她当然要如他所愿。
西乾绝将她伤神的样子看在眼里,他的试探依旧接踵而来:“既如此,孤还是那句话,月儿若是不喜欢他,孤替你杀了便是。”
西乾绝停顿片刻,想了想道:“唯一麻烦的是镇北军,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苍南既是驸马,那他麾下的镇北军自然也可以听你的……你说呢月儿?”
西乾绝这番话虽然是试探她,可另一方面却也让西乾月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西乾清和苍南之间具体有关“救命之恩”的事,只是不知从何处捕风捉影到二人关系斐然罢了。
西乾月神色如常地放下了那只挡在她脸上的手,兀自思索一阵后,与西乾绝对视着答道:“先得镇北军,再杀苍南。”
“轰隆”!
西乾绝看向窗外,点头应下:“好。”
本就酝酿着雨意的天空惊现一声闷雷,随之而来的就是“哗啦”一声,骤雨倾盆。
西乾月也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突然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半个拳头大小的精致琉璃罐,二话没说直接抛向西乾绝。
一直垂头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萧贺瞬时拧眉,抬头看向那个小圆罐。可能是反射条件地想要起身护主,但不知道为何,最终也只是皱眉看着,没有其他动作。
西乾绝沉浸在窗外的世界中,直到琉璃罐在距离他一臂远的距离处他才转过头来,手臂微抬接了过去。
西乾绝将小罐子在手中把玩一阵后开口:“刺杀?”
“嗤。”西乾月颇为不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冷笑道:“用这个刺杀?暴殄天物了点吧。”
西乾绝挑眉,同意地点了点头,等着西乾月后面的话。
就听西乾月的声音继续道:“多亏皇兄的善意提醒,我才得以认清身侧之人。这是巫族祭司留给我的伤药,对于陈年旧疾颇有奇效,最后一瓶了,就当做给皇兄的谢礼好了。”
西乾绝对巫族奇药的效力一直有所耳闻,他有些惊讶地将这小琉璃罐旋转于指尖道:“哦?这么金贵的东西送给孤,孤可真有些受宠若惊了。可是……送孤有什么用?孤哪来的什么陈年旧疾?”
这终于要引出今天西乾月来这一趟的目的了。
西乾月伸出食指指了指窗外正“哗哗”下的起劲的雨,又指向自己的腹部,缓缓道:“阴雨天里,皇兄的旧伤没有感觉吗?印象没错的话,当初西乾清可是差点要了皇兄的命。”
“呵。”西乾绝轻嗤一声:“要孤的命?就凭他?且不说孤没打算还手,就他当时那个样子……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想到当初的什么事,西乾绝毫不收敛地大笑出声,笑得自己的眼泪都出来了。
西乾月顺势问道:“没打算还手?这是为什么?”
西乾绝拭了下眼角的泪,笑答:“有什么为什么啊?多有趣啊,孤说人是孤杀的,他就和一条疯狗一样冲上来了。不计后果杀红了眼,多有趣啊,哈哈哈哈哈!那是西乾清吗?不过是那傻子养的一条狗罢了,啊哈哈哈哈哈!”
西乾月没说话,只皱了皱眉。
而西乾绝此时的状态,就像多年来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和他一同分享喜悦的人,兴奋和快意全部展露在了脸上。他在嘶吼,沙哑的嗓音比外面不时响起的震雷声音还大。
“这还不是最可笑的,最可笑的是孤说人不是孤杀的,他竟然不敢杀了孤,哈哈哈哈哈哈……多么有趣啊!简直美妙啊!他断定是孤杀的人,但又怕孤说的是真的。看看啊,人生出了软肋,连疯都不敢疯个尽兴,还有比西乾清更可悲的人吗!哈哈哈哈哈哈……”
西乾绝已经完全陷入了癫狂,连西乾月是何时离开的都没有察觉。等他回过神来,大殿之中只剩下自己和沉默跪在角落的萧贺了。
西乾绝的神色迅速冷凝,他阴森森地瞥了眼滚在远处的侍女人头,对萧贺道:“你多管闲事又如何?还不是做了花肥。铲起来给秦王送去吧。”说完,转身离开。
萧贺眼疾手快地接过西乾绝扔向自己的东西,垂眸看去,是一个闪着细碎光芒的琉璃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