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舟答应给杜恪讲书,甘采儿立马带着人,将杜恪隔壁的房间布置成了书房。
书房刚布置好,黄嬷嬷就带着杜恪过来。一进屋,她就让杜恪给兰亭舟跪下行礼,兰亭舟一抬手,将其拦住。
“不必行礼。”
“不过是在路途之中,对八公子学问上略加指点,担不得师生之名。”
黄嬷嬷见兰亭舟如此说,也不好强求,遂做罢。
接着,兰亭舟详细问了杜恪的学业,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文章,喜欢什么画。
杜恪一一作答,声音清脆,举止有度,一改他在生人前的怯弱胆小。虽仍是显紧张,但紧张却不退缩,颇有章法。
兰亭舟不由点头,难怪卢昱会看上他,确实是好苗子,若用心教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请八公子写篇字,或作幅画来一看。”兰亭舟道。
杜恪选择了作画。当他执笔在手时,整个人就变得格外专注,稚嫩的小脸板得死死的,竟有一丝严肃。
兰亭舟看着他笔下的画,忽地一笑,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喜欢大写意的画风,难怪卢昱要收他为学生。
几笔下去,画已现雏形,兰亭舟看向杜恪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他微微含笑地看着杜恪,可看着看着,他眼神蓦地一凝,沉下来。
他目光落在杜恪手上,杜恪的手握着笔杆,尾指处稍稍翘起,时不时动一下,像只不安分的小蝴蝶。
兰亭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尾指,一丝一毫没稍移。他眸色沉沉,幽暗难测,眼底深深墨云翻涌,似卷起了滔天巨浪。
他死死攥紧掌心,额头淌下汗来。
黄嬷嬷觉出了兰亭舟的异样,于是上前轻声问道:“兰公子,可是有何不妥?”
兰亭舟将目光收回,看了黄嬷嬷一眼,沉声道:“嬷嬷,还请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便率先抬脚,出了书房。
黄嬷嬷跟在他身后出来。
“兰公子,可是我家公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黄嬷嬷问。
兰亭舟没答话。他站在走廊上,迎着江风,远远眺望着宽阔的水面,良久无语。
久到黄嬷嬷都不知所措,想再出言询问时,兰亭舟忽开口,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北派画风。”
黄嬷嬷不明所以,只能安静地听着。
兰亭舟微微一笑。
“所以,我差一点也成为卢大人的学生。只是家父不许,便作罢了。”
黄嬷嬷更加的不明所以,不过她仍是满脸带笑,谦卑地恭维着。
“兰公子天纵奇才。不管是南派北派,兰公子都定能大放异彩。”
兰亭舟淡淡一笑,自顾自地说道:“家父没出事之前,我经常会借故去卢大人家中。”
“那时我才五六岁,与八公子此时差不多大的年纪,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
黄嬷嬷忽想到什么,微躬的身躯突然一僵,脸上的笑也淡了一瞬。一道厉芒飞快从她眼底掠过,隐隐带了一丝杀气。
“不知兰公子给老奴说起这些,是有何意?”
“拙荆曾跟着嬷嬷学过几日易容术,想来嬷嬷应该知道,易容术能易容,易形,甚至能易骨,但唯独易不了神,天生的习惯更是难改。”
“兰公子,你想说什么?”黄嬷嬷抬起头,眼神冷下来。
看着黄嬷嬷突然变得犀利的眼神,还有紧绷着蓄势待发的攻势,兰亭舟似乎并不意外。
他微微一笑,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家父含冤入狱,是今上登基后大赦天下,我才得以除去罪臣之子的身份,能够参加科举。”
兰亭舟淡淡地看着黄嬷嬷,目光清冷且平静:“对今上,我是感激的。”
黄嬷嬷没说话,只是看着兰亭舟,她微躬的身躯已经挺得笔直,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妪,突然变像把锋利的剑。
兰亭舟丝毫不怀疑黄嬷嬷有一击必杀自己的实力。
不过,他并不畏惧。
“拙荆既然收了贵东家的钱,那兰家自然会信守承诺,拼尽全力也会将八公子安全送抵京都。”
“这一点,嬷嬷不用担心。”
黄嬷嬷的脸色稍缓,戒备的神态也松了松。
“既是如此,老奴便替东家谢过兰公子。”
“不过,不知兰公子给老奴说起这些,是有何意?”
黄嬷嬷再一次问出这句话。
只是这一次,她语气中少了诘问和杀意,多了份真诚,更有一份意有所指。
兰亭舟垂眸,思忖片刻,而后缓缓开口。
“家父是被人诬陷,含冤入狱,最后受刑不过,惨死在狱中。”
“虽然,今上在大赦中免了他的罪,但他本就不该有此罪。生为人子,这个冤曲,不得不平,而那罪魁祸首,也不得不除。”
黄嬷嬷沉默了片刻。
“老奴没啥文化,见识也浅薄。不过也还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做恶之人终归要有报应,老天爷是长了眼睛的。”
“兰大人的冤曲,有朝一日定能昭雪。”
“会吗?”兰亭舟看着黄嬷嬷。
“会的,当然会的。老天爷自有公道。”黄嬷嬷和善地笑着。在这一刻,她又成了往日那位充满慈爱的老嬷嬷。
“兰公子,你看这乌云蔽日,从来都只能蔽一时,不能蔽一世。”
远处的江面上,有几朵厚重的浮云,时不时地飘在太阳面前,天光便一时暗,一时明。
“那便借嬷嬷吉言了。”兰亭舟拱手,向黄嬷嬷行了一礼。
“哎呀,这可不敢当。兰公子,你折煞老奴了。”黄嬷嬷侧身避开。
“自明日起,每日辰时我来给八公子讲书。”
“老奴记下了。”黄嬷嬷应下。
然后,她顿了顿,试探道:“那公子还需准备拜师礼吗?”
兰亭舟淡淡一笑,仍是拒绝:“不必。兰某才疏学浅,当不得八公子的老师。”
黄嬷嬷心中不由肃然,都道兰大人铁骨铮铮,从不对权贵谄媚讨好,看来果真不假。有其父必有其子,难怪杜大人和卢大人都看好兰亭舟。
“只是有一点,嬷嬷需得万分上心。”兰亭般忽道。
“兰公子请讲。”
“八公子的书房,除最亲近的人之外,谁也不得进。特别是在他写字或是作画时,外人严禁止入内。”
兰亭舟说得慎重,黄嬷嬷心中一凛。
“为何?”
“子肖其父。”兰亭舟淡淡地,一字一顿道。
黄嬷嬷瞳孔一缩,极为震惊。
“卢大人的家,我进得,旁人也能进得。据我所知,卢大人的学生可不少。
“十来年,并不是一个太久远的时间。”
“多谢公子提点。老奴这就去安排。”黄嬷嬷对兰亭舟深深一礼。
“嬷嬷。”兰亭舟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黄嬷嬷。
“杜大人可有派人暗中保护?”
黄嬷嬷身形一顿,而后摇了摇头:“没有,杜大人对八公子不敢有特别偏宠。”
兰亭舟蓦地生出股一恼怒,他怒极而笑:“你们就是这样欺阿采心善,好骗?”
“竟然任何保护措施都没有?!”
“兰公子息怒。此事兹事体大,知道的人,无不是九死一生,哪敢让兰夫人知晓?不让她知道,才是对她好。”
兰亭舟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心中的怒意。他也知道此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安全,但一想到甘采儿被人傻傻的骗,被人利用,甚至连她性命都不管不顾,心里的怒,就怎么也压不住。
黄嬷嬷走了。
兰亭舟一直站在船楼上吹江风,直到杜恪拿着画来找他,他才恢复了冷静。
杜恪画的是江水和船,笔法稚嫩,但意境开阔,确实子肖其父。
兰亭舟看着杜恪,眼前重叠过另一个人的模样。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眉目清秀,人也很安静少言。遇上生人,总是喜欢回避,遇上相熟的人,才会露出活泼狡黠的一面。
那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喜爱书画,作画时尾指总爱上翘,惹得卢昱没少训斥,可他就是改不了。
兰亭舟有段时间在卢昱家中常遇见他,他偶尔会给兰亭舟看他作的画。
都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
兰亭舟相信一个心中无千壑,胸中无大志的人,是不可能画出那样波澜壮阔的山水图的。
“八公子,你今年多大了?”兰亭舟问。
“回先生,学生今年六岁了。”杜恪脆声声地回答。
兰亭舟心中一哂,这才是杜大人离京,到旦州的真实原因吧
这个奇特的遇见,突然让兰亭舟觉得,也许他真能赢了甘采儿下的那个赌注。
如真赢了,他想给甘采儿买一只嵌满红宝石的凤冠金钗。
她就该像一只骄傲火凤一样,艳烈,而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