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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径蜿蜒,抬头是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两侧抄手游廊,假山之景一左一右地隔开了正屋与偏殿间的视线。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辰,才有个小宫娥匆匆从偏殿赶来,在正殿外回话,说方才地牢里救下的姑娘,已稍稍能行走,能回话了。

楚王闻言起身,示意众人不必跟着,只叫了一个随身侍候的宦官,独自往偏殿走。林后深吸了一口气,确认楚王已走远,才抬眼望向楚恒,开口道。

“你倒是好心思。”

“母后何意?”当着众人的面,楚恒还是不愿意背上不孝之名的,只冷冷清清地回了一句,吹了吹茶盏中的浮沫。

“那把匕首,是你送给老二的吧。”林后笑眯眯道,发上长长垂下的金珠流苏微颤了一颤,“我真恨,当年只杀了你的母妃,没让你与她同去。”

殿中之人无一不是心中一紧,尤其是那些个奴仆婢子,垂低了头,恨不得蒙上双目双耳,不听不闻。毕竟在这宫里,知道的私隐越多,死得,便也越快。

“母后心善,让儿臣享天下之养,”楚恒不甘示弱,眼中的恨意昭然若揭,“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这是承认了。

承认了他的长兄楚渊之死,是楚恒默许了林淑淇的行径,不曾制止。也默许了,那把匕首是他送给了老二,让老二与林后离心。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他步步算计,让林后失了毕生夙愿,也让林氏一族险些栽在他的手上。林后暗暗想着,若不是她抓了霜降,恐怕还无法逼出楚恒手下秦典墨的这一支势力来。她一直以为,经历女儿一事,秦苍应当是学聪明了,断不会让后辈子孙再参与朝堂之争,却不想秦典墨……

楚恒多次上书林后之过,楚王从不在乎,无不是以用人之时为由,一一回绝。但这一回,太子辞世,林后孤立无援,甚至不惜对楚王下毒夺权,又怎期盼楚王手下留情?他每一步都算好了,最终击溃楚王心中防线的,并非是什么太子、什么里通外敌。

累累叠加的基石,再算上方才那名,救了楚王性命的神医白露。

楚恒看似毫不在乎救出的暗卫,可他的部署心计,又怎会冒险直接推倒林后?林氏一族在朝中扎根已深,他能冒着风雪亲自前来,又翻出许些证据和说辞提前发难,恰恰说明,他是真真顾念着,那女子的性命。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赌。

……

楚王刚到偏殿,便见秦典墨跟棵松树似的杵在外头,目不斜视的模样当真是有趣极了。他领着少年将军进了偏殿,见几个婢女还进进出出地端着热水、衣衫,索性在外头捡了个椅子落座。屏风之后,数个人影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时不时还能听见白露的轻斥声。

“哎哟,小蹄子,你轻着点儿!”白露忙道,生怕弄疼了珈兰,“去去去,拿热水去,我自己来。”

见里头吵嚷,楚王忽而也起了兴致,眯了眼笑问身旁的秦典墨:“秦家小子,你可欢喜那丫头么?”

秦典墨一愣,显然是没想到楚王会问这等子问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耳根微红:“末将……”

“你不嫌她是南郡遗孤,不厌她奴籍出身么?”瞧着秦典墨这副愣头青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楚王饶有兴致道,“老三是个心里有打算的,这姑娘跟着老三,恐怕到你那里,起初也没安什么好心啊。孤闻听坊间传言,说当日你迎她回府,还险些遭老将军一顿打呢。”

楚王眼明心亮,又怎会看不出楚恒看似无意,实则冒险的行径举措下,暗含是何等深意。可此等微末之人,是随了白露长大的,想来生性爱好洒脱自由,怎能嫁入王室,成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既是个暗卫出身,跟在楚恒和白露身边,也算有些眼界教养,不如——

楚王思索之际,秦典墨忽正了正衣襟甲胄,十分庄重地跪在楚王面前,叩首回话。

“她无父母,臣亦如之;她原奴籍,臣生于阵前,不知何时死;恰,她无出身,臣无未来。始于倒马关外救臣性命,以一己之力保容州城数百余民,有勇有谋者不计其数,甘为百姓者寥寥无几。臣心悦之,不独以初见之面,亦更爱其品性也。”

老人白发苍苍,一五一十地听秦典墨说完,心中泛起些酸涩滋味。他瞥了眼屏风后忙碌的白露,轻叹了口气,只让秦典墨起身,并未答话。

过了一会儿,风渐平息,婢女们往来的嘈杂脚步声也逐渐淡去。屏风后的曼妙妇人屏退了那些个碍手碍脚的莺莺燕燕,将珈兰扶入往更里间的卧房,松下了厚厚的纱帘。

人潮褪去,那些审视好奇的目光才一一消亡,珈兰心底才觉着稍稍好受了些。白露身上熟悉的药香钻入口鼻,今日似乎还多了丝薄荷的清幽,不知是在何处沾染。珈兰愣了愣神,耳畔确实未再听到旁人杂乱的脚步,这才抬手试着攥住了身畔妇人的衣角。

美妇人取药的动作一顿,还以为珈兰是哪里觉着疼了,慌忙回身来查看。

“白姨……”珈兰开口轻唤,喉中喑哑,还隐了几分哭腔,“我想回去……”

白露接过珈兰不安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一如在三公子府安慰她时常用的动作。白露又怎能不心疼呢?瞧着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双眼因灌了许多刺激之物,疼得只得闭目忍耐,眼周更是红肿得厉害。

熬得浓浓的辣椒水,又带着温度,灌入双目时只怕堪比那团团火焰烧灼,怎能不痛?方才下了暗道,那些个腌臜婆子手上攥着的,皆是些缝麻袋粗的针。这些人手法阴毒,轻易见不着伤口,可她本就被伤了眼睫不得视物,又得承下不知何时扎下的尖针,怎能不崩溃畏缩?

白露越想,越发觉着林后可恨,若非要照顾珈兰恢复……

“好孩子,白姨知道你受罪了,”白露低声安慰道,眼中泛了泪花儿,“可你也不能想着吃下那自尽的药啊。我若是晚来上片刻,若是慢上一步,难不成,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她说着,另一手在打开的药箱中取出一小个玉质瓶子,又挑了一罐白玉金疮软膏,顺势抹了一把泪。

“我们原本都想着,你早早就回去了。谁知那日说到了府中,见珈佑一人在冷风里痴痴地等,才反应过来。所幸我在宫中侍疾,在楚王面前还算说得上几句话,不然,我真是不敢想……”

白露长叹了一口气,紧了紧珈兰的手,泪水却簌簌而下。她轻轻拂过珈兰洗漱后齐整的额角,苦涩笑道:“我的孩子……你别怕。阿娘来了,阿娘在这儿,谁也别想再从我身边带走你。你的眼睛伤重,我先替你上药,一会儿楚王同你问完了话,我们就回去,回三公子府。”

珈兰只微微颔首,将身子稍偏向了白露一些。白露先将玉质瓶中的药丸喂珈兰服下,方揭开白玉金疮软膏的木盖,一手握了药罐子,以手背搭在她的一侧肩头,扶正珈兰的瘦弱面庞。

美妇人以右手食指和中指,挖取了一些药膏,从上至下推动,使其能均匀地涂布在珈兰的眼周。只是如此不过是浅显的一层外敷,暂缓疼痛罢了,要想好好医治,还是得回府之后再从长计议。

冰冰凉凉的膏体划在面上,原还火热肿痛的地方也沁入许些药力,配合方才白露递给她的止疼药,已不觉得如何难耐了。她悄悄抬了抬眼皮,企图窥探黑暗之外的一角光明,可满眼依旧是模糊的暗色,并无半分好转。

也罢,先应付了楚王的问话,再慢慢医治不迟。左右这许些时日都熬下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上好了药,白露在她的眼前又蒙了一层纱布,替她遮挡些外头过亮的光线。这孩子怕还没习惯闭目行走,若是不慎受了强光刺激,反而不好。

这些都收拾好了,白露瞧着她发上几支简单的檀木直簪,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宫宴那日,她好歹也算打扮过、露过脸,素面朝天地去见楚王,总是容易叫人说些不敬的闲话的。白露抬手在发间摸索着,拔下一支平平无奇的汉白玉雕刻鹿纹钗,簪入珈兰发间。

汉白玉,是玉非玉,然这一支钗的雕工极为灵巧罕见,可谓朴素之中又暗藏玄机。墨黑如夜的发髻间,一眼便能瞧见此物,那楚王再怎么眼瞎,也不可能不明白白露的意思。

如是想着,白露将她扶起了身,引着珈兰往外头的正堂行去。

楚王已等候多时了。

……

都说今日宫里头,林后宫中是无匹的热闹。可纵然人多眼杂,愣是半分消息都没传到臣民的耳中。楚煜又在灵堂长跪不起,双目无神地听着无砚的汇报,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退下。

楚国停灵,通常七日最久,这已是极尽哀思的情形了。往往这种情况,是那些个家族人丁兴旺的,子辈孙辈众多,或是远在外地,一时半刻回不来的,才会将棺椁在灵堂中摆得久上几天。二公子府上闭门谢客,哪怕无人吊唁,也生生靠着楚煜一个人,满满当当地替他的亡妻守灵。

无砚应了一声,起身正要退,却听门房小厮匆匆跑了进来,报说外头有一郎君前来吊唁。他腰间挂着相国府的令牌,门房的几个愣是拦了也没拦下,护院也不敢伤人,如今,已到院中了。

楚煜闻言皱眉,有些不悦地叹了口气,正要斥责,只听外头之人快步踏入堂中,停在了牌位香案之前。

来人长身玉立,一袭麻布白衣,长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显然是焚香斋戒过,才敢前来。他一改往昔寒门的自卑懦弱,像个佛前的虔诚信徒,端端正正地提了衣摆跪下,深深叩首。

“旧时琼枝玉树,而今黄云北风;人去堂空难泣血,琴调弦绝易伤情。二公子妇跨鹤空山去,微臣吕世怀,敬悼。”

灵堂上被风吹散的纸钱灰烬卷过他的衣摆,隐隐留下了些尘埃痕迹。跪在火盆左侧的楚煜闻听他的名讳,示意小厮退下,继续往火盆中一点一点地添着纸钱。盆中的灰烬早已堆积过半,也难怪风过时,总能卷出许些来。

待吕世怀叩过三次,楚煜才冷冷扫了他一眼,将手中剩余的一把纸钱悉数丢入燃烧的火焰中,淡淡道:“这个时间,无论谁对我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你,怎么敢独自上门吊唁?”

金黄的纸张如铺盖般罩在亮着火星的灰烬上,暂平的火光很快如枯木逢春,卷起一片热浪。吕世怀在温暖的火盆前徐徐直起身来,目光恭敬温顺得挑不出错儿来。

“微臣只知棺中是王室亲眷,姓甚名谁、伯仲行几,与微臣并无干系。”

好一个并无干系。

“你独自过来,就不怕被父王发觉,判你和司马一族结党营私之罪么?”

“微臣的岳父,是跟着当今王殿开国的功臣。微臣孤陋寡闻,也曾听闻当年的旧事,虽崇岳丈之心气品性,却也知道,要如何为自己谋求一条后路。”

“哦?”楚煜斜睨着他,试图从他的神色间抓到破绽,旋即自嘲一笑,道,“你也瞧见了,我一个形容枯槁、羸弱无用的鳏夫,怎堪后路二字。”

楚煜又从身畔的竹篮中分出一叠纸钱,火势渐盛,于是他也放慢了速度,重复着三张三张往里丢的节奏。香案上的烛台被火盆中突发的热浪一激,荡得春水儿似的,乱了心神。

“三公子双腿残疾,满朝皆知。而长公子纵然保下性命,多半也是要落下病根的。林后被禁冷宫,恐怕林氏一族,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吕世怀端正了衣襟,跪得愈发谦和,“可是公子,这世间称孤道寡者,身畔无一不有良将忠臣。微臣不过尘垢粃糠,只知效忠王室,可如此显而易见之时,总要为自己和司马一族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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