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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红一袭紫衫,步调从容,端着小半盆热水徐徐行入殿中,屈膝作礼。裙摆微扬,那婢子以手背抬挪了些珠串,侧身行至正座旁,盈盈跪下。

宫婢将水盆高举至眉,供林后净手。只见那美妇人稍倚了身,玉手舀了汤,拭去手背上残留的泥点。太子噤声瞧着,方才母亲流露的惋惜神态,瞬息间便荡然无存。天家的母子、夫妻情分,还当真是流于表面。

水盆边搭着两条洁净的帕子,一方是用于初次擦水,另一方则是为保持双手的滋润,特加了些养颜粉在内。

宫室中,一时只剩搅动热水的旋声。

“母后……秦家迄今,还未将老将军遗骨送回。”

“你若是秦典墨,你肯是不肯?”林后轻笑一声,拎起手抖了抖水珠,“安心等着就是。死人,又能派上多大的用场?”

动作稍歇,春红端水而出之时,林瑶溪已是沏好了两盏茶,一一端到自家姑母、表哥面前。少女全程垂目敛声,脚步细碎轻微,生怕惊着两位贵人。

“瞧着溪儿,本宫忽而想起……”林后隔着珠帘,冲着林瑶溪招了招手,温和道,“前几日经过花园,说起那满塘的荷花。倘若夜里就着月光瞧,必然别有一番滋味。”

林瑶溪乖巧地在林后身畔跪下,却听这美妇人又道:“博远,本宫年岁渐长,一到夜里眼神儿就不大好了。这几日又忙于照顾你父王,实在无暇分身。想来这宫禁里头你十分相熟,当领着溪儿,代本宫一观才是。”

楚渊悄然瞥了一眼林瑶溪的如玉颜容,只以为林后的意图是撮合二人婚事,也未曾多言,颔首应了下来。这两个小辈在林后慈祥的温柔注目下走到一处,双双向林后行礼叩谢,方并肩走出了大殿去。

晴朗的天空,是无可比拟的雪白、坚硬和洁净。万里无云的天,穿顶似地笼罩着大地,成千成万闪烁的光点,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游移不定。

想来今夜,定是星月清朗之状。

目送二人离去,春红方领了几个小宫娥进来,示意她们收拾屋子,再宣御膳房的午膳。众人见了礼,放轻了脚步散开,春红则上前撩开珠帘,扶林后起身。

“娘娘,这里头灰大,”春红恭敬道,“怕扑着娘娘。”

“你是不是觉着十分古怪?”林后会心一笑,搭着春红的藕臂起身,问道。

“奴婢不敢,但凭娘娘吩咐。”

“博远这孩子啊,太过随性,连本宫也想不出什么法子逼他。既然溪儿养的这样好,不把博远的心思勾了去,岂不是可惜?若能借溪儿之手,激化博远同老三的矛盾,博远才会急于登基。”

“娘娘睿智。”

“一个女人罢了。本宫,养得出一个,自也养得出第二个。”

……

篝火熊熊跳跃,火焰不息,宛若一条鲜红的蛇于夜空中蜿蜒。火焰舔舐着木材,发出噼啪的声响,伴随着缕缕青烟升腾。

篝火旁围坐了三个人影,胆大妄为地寻了几块石头、几根木枝,搭了个简易的烧烤架子。他们不知从何处逮了两只野兔,一早去炊事营里拔了毛,拿到篝火这儿来烤。

肉香四溢,几人的面庞也被照的暖洋洋地,几双眼睛晶亮亮地瞧着那两只野兔。尤其是小暑,怕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晚上又没来得及没吃什么,饿得频频咽口水。

到底还是几个孩子。

大暑和小暑一左一右地坐着,把阎姝夹在中间,幸好挑的这根长木桩凳子长了些,不然怕是挤不下呢。

大寒推着楚恒,同珈兰并肩走着,像是刚从河边逛了回来,轮椅后头还绑着两根支撑用的木拐。

傍晚,是梁军今日企图复攻倒马关的第三回战事。数日来这二十余场攻城战,秦家军都以压倒性的优势获得胜利,今日亦复如是。

烤兔肉滋滋冒着油,外皮的酥香味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去,颇有几分勾魂摄魄的功力。

众人都聚在这里,唯独阎晋和秦典墨还未回来。倒也难为他们,这几日梁军时有夜袭,恼人的紧,晚归也属常事。

“这个……好了吗?”小暑小心翼翼地开口,目光炯炯有神,生怕到嘴的兔子跑了似的。

“馋虫倒比你这话还急。”阎姝哼了一声,十分得意地转动着木棍,拾起一旁的小蒲团扇催动香味。

小暑愈发心痒,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伸手上去要抢。这一动手倒好,阎姝惊呼一声,慌忙双手提了穿着兔肉的木棍,往边上一侧,险些烫着大暑。

“哎呀,你急什么!又不是不给你吃!没熟呢!”

“小心!”珈兰快走了几步,上前及时按住了阎姝大咧咧往右侧转去的手,滚烫的木杆尖儿离大暑不过两指之距,“你们几个粗心鬼……”

“怪我怪我!”阎姝这才注意到自己差点伤了大暑,连忙把兔肉收了架回去。

楚恒瞧着那三个孩子手足无措的纯真模样,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暖意,弯了眉眼,唇角带笑。

“你可瞧着点!一会儿烤焦了可不好下嘴!”珈兰又道,拍了拍阎姝的肩头。阎殊这才浑身一跳,骤然吓回了神似的,抬手翻动架上的兔肉。

大暑是这几个里头最先注意到楚恒的。他掸了掸裤脚的灰,正要起身行礼,却见楚恒右手轻抬,示意他不必起来,只顾着自己就是。

反观其余几人,阎姝忽而想起大暑和小暑那结结巴巴的话,心里笑骂了一句呆瓜,浑然不知楚恒的到来。她一面控制着火候,一面倒老老实实问道:“兰儿来的巧,我正好奇呢。这两个我平日见着,算手脚麻利、杀伐果断的,怎么说起话来呆呆笨笨,跟乡下大鹅似的。”

珈兰闻言,噗嗤一笑道,“你这么骂他们,可是权当他们听不明白?就不怕他们今夜让你烤上个……二三十只兔子?”

阎姝吓得背后一抖,脊背冒汗,道:“小姑奶奶!二三十只!这俩毛小子年纪不大,胃口不小!”

珈兰乐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胃口不小了。”

二人本是玩笑话,谁料小暑竟当了真,随意抹了抹嘴角,双手比划了个数,竟当真瞧着阎姝回道。

“我……我吃……十个……”

众人笑作一团。

“你瞧他俩木的,”阎姝往野兔上洒了些许薄盐,笑言,“能不能吃那么多不说,愣是好赖都分不利索。”

说话间,她已是将两只烤好的兔子递给身旁的小暑,吹了几口气,不忘补上一句:“喏,小心烫!”

小暑欢天喜地地接过了两只兔子,大口啃上了其中一只兔腿,起身要把另一只递给自己的哥哥。大暑顿了顿,笑着拍了拍他鼓鼓囊囊的脸颊,用笨拙生疏的语调告知他回营帐去吃,提醒他还漏了话未同阎姝讲。

少年频频颔首,把口中的烤肉嚼碎了咽下,这才冲着阎姝木讷地回了四个字:“多谢姑娘。”

“行,今日就饶了你!”阎姝心里一乐,只是笑,拉了珈兰一道儿坐,“明日,我教你怎么叫我的名字。”

小暑虽不大会说,但话总是听得明白的,只点了点头,遥遥瞧了一眼远处的楚恒。得了楚恒的许可,小暑才迈大步子往回跑,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火焰噼噼啪啪地烧着木块,阎姝索性将方才搭架子用的几根木头也一并丢进了火堆里,带了几分毁尸灭迹的架势。

珈兰望着篝火出神,目光空洞地倒映着火焰的鲜红,再无他物。

“这两个,可否不是自小在玉京中长大的?”阎姝见她走神,凑到她身边耳语道。

“你瞧得出来?”珈兰顿了一顿,回问道。

“当然瞧得出来。这两人吃东西时狼吞虎咽,不像是玉京养出来的精细性子。再者他俩说话有些梁人口音,我正想寻你问个究竟。莫不是……”

“我不是梁国人,是楚国人。”大暑耳力极佳,这一句话,说的十分平整利落,掷地有声。

阎姝愣了愣,对他忽而利落的唇舌十分惊诧,回身道:“你这是……”

“你也知道,梁军营里女子的地位是何等不堪。大暑和小暑的母亲,正是不慎在那里头丢了性命的,累得他俩一路南下,才碰见了我。”楚恒目光飘向大暑,淡淡插话道,“你想说什么,同阎将军说就是。”

珈兰心中咯噔一下,当即回望向楚恒,眼中尽是茫然无措。楚恒淡淡一笑,恍若未闻般依旧瞧着大暑,赫然是听不进半分劝的模样。

“我……我想……加入……秦家军!”大暑得了许可,一字一顿,说得却是坚定不移。

“他是说,等主上的事了了,想加入秦家军。这几日,亦想一道儿留在战场上。”大寒补充道,“这孩子在梁时念过几年的私塾,识得梁人的字,在战场上必有一用。”

阎姝闻言,捏着自己的手指,渐渐理清了思绪。从楚恒的话看,大暑和小暑原是梁国子民,只是后来家中遭了变故,怕是被欺负得狠了,方致使这兄弟俩不认旧主,转投楚国。

“可是,那是你的母国……你若是此刻留在军中,岂不是同母国开战?就不怕世人,骂你一句不忠不义?”阎姝问道。

大暑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句,学了很久很久的楚国话,像是卸下了心头重担。

“母国给了我什么?”少年咬紧了牙关,脑海中闪过的,是那天闯入帐篷时,母亲身下盛开的血花,“不过是不断夺走我所爱罢了!”

阎姝面露震惊,未曾想口舌不畅的少年竟能说出这两句直击人心的话来。他们连最基本的动物、植物和军中器械都无法认全,却熟练说得出方才那句话和道谢之言。

至善少年,原也有这样的血海深仇。

楚恒的举动像是在交代后事,他不担心大寒和小寒在他死后的处境,却不能不担心心智尚幼的大暑和小暑。

珈兰沉默了许久,眼中滚了泪,起身行至楚恒身旁,不再回话。

其实,在某些时候,他们早已心意相通。

万籁俱寂之余,只听耳畔马蹄哒哒之声近了,地面亦为千军万马所震慑。

隆隆回响着,远迎夜归之人。

秦典墨领着一队将士,身披风露地下了马,吩咐他们早些歇息。阎晋目光一瞥,撞见篝火旁围着的几个人,还有地上没来得及销毁的石块儿,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有隐约的烤肉香气。

“正好,你们都在。”秦典墨步伐沉稳,眉宇间亦染上几分雷厉风行的气势,冲着楚恒见礼,“三公子,各地已清点完毕,除了些坚持不愿走的百姓,再无旁人。”

阎姝愣了愣神,古怪地望向楚恒。

“那,”楚恒颔首道,“明日就撤军。”

“撤军?”阎姝惊呼一声,腾地一下窜了起来,争道,“那么好的势头,为何要撤?难不成,这么多时日守关,浑然白费了不成!”

阎晋正要开口劝阻,却见那小姑娘绕到楚恒面前,就差指着鼻子骂了:“我说呢,我怎么问,兄长都不肯让那些百姓搬回去,还不肯修筑城墙大门!原是有人胆小畏战,把好好的机会拱手让人!那可是倒马关,外三关中最为要紧的关隘啊!”

“姝儿!”阎晋听话势不对,慌忙上前去拉,生怕她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

“你拦我作什么!咱们前些时日费心费力,不就是怕梁人夺下倒马关么!”

“姝儿,军令如山,你我只消听令便是!”

“听令!听谁的令?这是祖父的埋骨之所!”阎姝的性子直率,指了秦典墨问道,“可是要我拱手他人?秦典墨,你来说!”

最后的几个字,赫然已蒙上了浓重的哭腔。少女近乎咆哮地质问着秦典墨,阎晋生怕她闯出祸来,只好拉得更紧,试图安抚些情绪。

篝火噼啪一声,爆出些火星来。

秦典墨眉目半垂,眼中的情绪再不似数月前流于表面。他嗓音清冷镇定,真真正正地成为了这支队伍的主人,布下命令。

“撤军。”秦典墨答道,迎着阎姝的目光,“减少伤亡,护送三公子入内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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