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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小说 >  楚岁三简 >   第20章 新生·2

眼前此女,到了不过是个外人,若是个品行不端的,再怜惜不过也只是予一间居所、一口饭吃罢了。

珈兰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默然起身,还未说什么,便见阎晋从一道内息冲开的房门中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若非有廊柱作支撑,恐怕是要摔个跟头不可。院中众人顺势一瞧,房中各处铺满了莹白的陶瓷碎片,想是方才阎姝气急时掷出,毫无章法地四散成片,甚是耀目。

众人惊诧之余,珈兰竟缓步走向那间布置朴素的闺房,手中依旧攥着从小雪那儿买下的木簪。秦苍本想将她唤住,毕竟阎姝正在气头之上,若是不慎伤及任何一方,都是自己不愿得见之事。偏生秦典墨似是知晓珈兰的用意,竟不顾礼仪地拦在了秦老将军面前,示意稍后再做定夺。

少女扶门入内,毫不顾及脚下锋利杂乱的陶瓷碎片,在期间寻找着空余些的缝隙,一寸寸靠近软榻上蜷缩在角落的阎姝。她哭得十分狼狈,薄衫乱髻,瘦尽春光。

阎姝余光瞥见珈兰靠近,心中顿生不少防备之感,眼底的红丝暴露了少女心事。她将双膝抱得更紧了些,房中香炉正袅袅地冒出青烟,风声宛如利刃,刮得人面目生疼。

“怎么,来瞧我笑话?”阎姝直起脊背,用力抹了一把泪,眼中恨恨,“到底是红楼青馆儿里的娼女,狐假虎威,小人得势!”

她声带哭腔,骂得极为难听,却是个无甚心计的性情中人。珈兰莞尔,对她所言并无半分反应,反倒上前几步,熟络地坐在软榻旁。

阎姝一怔,眼中血丝猩红。

“你不必拿话噎我,”她淡道,“你亦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我方才待你毫无杀心。”

“怎么,后悔了?”

“不曾。”

“那你是想借这不值钱的木头玩意儿,收买我不成?”

“阎姑娘,”珈兰正大光明地迎上阎姝的目光,淡然一笑,道,“你我皆是女子。那日在主帐,我便知道你眼中的情绪为何。”

“是,”阎姝冷笑一声,“这倒是符合你的身份,‘善解人意’。”

珈兰被她这性子逗乐了,果真军营里长大的女子,性子单纯,连情绪亦可轻易被一二分说。掩唇而笑间,兰花的香气宛如细腻的丝绸,甚至盖过了原先燃了多时的香,含蓄而清浅地淌入心间。

“世有名花十数,无名者成千。俗人能观花之百态,却难赏美人万般。”珈兰说着,将手中那支精雕细琢的木簪递到阎姝身前,“究竟是我等不及,还是世人之病?”

阎姝一愣,目光落在珈兰的掌心间。

硕大的珍珠泛着迷人的彩光,若是寻常工匠,自然会为其寻金丝银线来绞,穿孔过线,织作明月、作花蕊,方应和世人之好。

不会说话的冰冷珠玉,其实等同于生命之灯。小雪不爱金银丝线,只以最纯粹的木枝,配以无迹可寻的镶嵌之法,把时光作具象,加诸原有的美妙之上。

“可,”阎姝瞧着她掌心间的彩光圆珠,肩膀微松,黯然道,“可我……”

“方才阎姑娘也说,你眼中的我之所以有这般娇态,是因旁人调教之故。”珈兰不知念及什么,浅笑时唇畔挂了一丝缠绵记忆,使人心醉,“彼我昔时,乃能成我;今我之美,扭曲始为。”

“你不恨么?”阎姝秀眉微蹙,不明所以地迎上她的目光,问道。

“构我故矣,亦成我矣。”珈兰笑道,“所以,你也要相信……这支木簪,很配你。”

她把手中的木簪再度前递,摆在阎姝的眼前。阎姝无言地抚了抚自己凌乱的长发,犹豫了许久,方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冰凉,接过了那支价值不菲的木簪。

珈兰笑意渐深,趁她不注意时,隔着木簪反握住了阎姝的手。阎姝浑身一颤,霎时被珈兰掌心间汹涌澎湃涌来的内息温暖了手臂。她的动作细微而谨慎,察觉阎姝并未抵抗,才进一步将内息运转,宛如蚕茧剥丝般点点渡入阎姝体内。

愤怒与嫉妒,是习武之人最为常见的一大心魔。

若是此刻不加以调整,怕会影响她一生。

二人相视而笑,阎姝立即盘膝正坐,闭目调息,由着珈兰的如丝内力牵引着她混乱的气息,重走周身经脉穴道,归诸原处。

屋外的阎晋见状,惊诧而狼狈地呆立原地,三个大男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实在没反应过来方才珈兰那番话的意思。

分明二人交战时,阎姝才是胜者,怎么反倒珈兰去安慰她,且句句与武艺无干?

果真军营里长大的男人,个个都生得一副外头松竹般笔直的肠子。

……

自阎姝心结得解,又恢复成了原先活泼开朗的小女娘,日日晨起修炼,空暇时去公孙老将军家中闲坐,只是这回时不时便要拉上珈兰一道儿,实在是盛情难却。

秦苍见这两个女娃娃玩儿到了一处,心里自然乐见,秦将军府复又变作原先其乐融融的模样。他每每伫立梅前,皆是欣慰欢喜,美中不足的是,自打三公子回京之后,仿佛同他便断了往来一般。

他私心里觉着,三公子先时受了重伤,派人去送了两三回药材都被拒之门外,想来是实在无法下榻,才拒了全部的帖子。前些时日入宫,见楚恒周身完好无损,只是面色愈发惨白时,更确定了他日日在府中修养,疑虑得解,如今才稍得了些好。

春风习习,秦苍自军营回来时,却见门口站着三四个身着亚麻白袍的奴仆,规规矩矩地守在将军府外头,仿佛在等着什么人。老将军面色一沉,瞥见他们身侧陈列开去的一摞摞黑色木箱。

寻常也便罢了,只是他们抬来的木箱上,横七竖八地绑着白色的布条,其中一幅箱旁,还分明地摆着一面挽旗。照楚国旧俗来讲,门前见白而不见棺木,是为诅咒;门前见白而加诸孝幡挽旗,是为喜丧。

即便这些物什东倒西歪地竖着,秦苍心中依旧燃起了几分怒火,当即拎了马缰停至正门外,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深灰色的木箱。

风吹过孤独的街头,落叶在空中旋转,就像是无依无靠的灵魂,凄凉而冷清。

老将军两鬓斑白,目光半垂时,恰好有风袭来,吹动了他额角的琐碎白发。

挽旗翻动,其上覆盖的白布长条被掀了起来,露出其上干瘦的几个字体——

亡女秦氏……什么来着?

老将军心中怔然,胸膛中骤然生出一道尖刺,仿佛将他整个人都贯穿于马上。他踉踉跄跄地翻身下马,脚踝一崴,险些摔倒在地,索性手中尚未放下那根结实的马缰。门口的将士见自家家主似要摔倒,当即上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亡女秦氏……

秦苍怆然望向那面挽旗,目光一侧,这才注意到那几名仆从手中捧着的一本白事礼单。他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泪光,无言地瞧着那一层熟悉的封皮,右手不禁攥紧了马缰,寥作搀扶。

老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跺了跺前蹄,鬃发凌乱。

“请秦将军安。”那几个仆从齐齐跪了下去,领头的一人手中依旧捧着那一本册子,高举过头顶,低声道。

“尔等何意?”他已然猜出了眼前几人的身份,只是心中不愿相信,脚下如灌铅般沉重地定在了原地。

这些,是他早些时日送去三公子府,作吊唁之用的物什。

他只是想把这些年,亏欠女儿的烛火补齐,能让人日日燃着香火,为女儿指引一条道路。那片竹林的地界极佳,远离尘世喧嚣,独坐幽篁,同她的性子不谋而合。

楚恒离京时,他每每送去的物什都被管家收下,约莫近十箱的模样,可眼前数来不过七八箱罢了。秦苍心中总有一股不妙之感,可是眼前这一队人面色平淡冷静,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将军话,我等乃三公子府侍从,”领头的小厮答道,“特来送还这些香烛纸钱,谢过秦将军好意。”

“何意?”他愣了愣,蹙眉问道,“难不成,三公子连吊唁都不……”

“回将军,我家主上说……”小厮顿了顿,埋低了头,将手中礼单又往前一递,打断道,“从前同将军说过、定过的话都不作数。往后,只求相安无事,平淡余生。”

平淡余生?

好一个平淡余生!

秦苍心头一颤,脑海中涌上万般猜测和无名的愤怒,快步上前夺过了那本册子,数年在沙场养出的威压海啸般席卷了眼前众人:“他楚青岩,是要同本将斩断血脉不成!他到底是我秦苍的外孙,身上还淌着我秦氏的血!怎敢将他母妃的吊唁之物克扣了送回!”

老将军的喊声回荡在青石长街,连周遭的草木都为之震颤不已。那名小厮迎面接了秦苍的威慑,当即吓得叩倒在地,后头几个奴仆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还未等他们回答,秦苍一咬牙,大手攥着礼单翻身上马,挺直了脊背,赫然一副要同楚恒算账的模样。

“诸将听令!”秦苍稍作安抚了身下躁动的马儿,高声喊道,“汝等载此物,与我共往三公子府,俱问之!”

“从将军令!”

何止是秦苍心中愤愤,他身后的将士、门口的守卫亦是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同秦苍一道儿去找楚恒说个分明。秦苍调转了方向,高喝一声,扬袖打马而去,领着众人径直奔向玉京城外的三公子府。

他脑中纷乱嘈杂,响彻着不知名的凌乱风声,终还是将其悉数抛诸脑后。马蹄飞踏,似愈渐急促的鼓点,扬起一阵阵尘灰,催人奋进。

快马加鞭,马蹄声如破碎的银瓶,短促而急切,纵是大地亦因这匹骏马的飞速而颤栗。秦苍的势不可挡,令城门外的几名守卫亦不敢作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外,奔向怒火的根源。

阳光下,竹林投下一片浓荫,尖叶似绿色瀑布一般悬挂空中,光影斑驳。秦苍扯了扯马缰,身下坐骑便心有灵犀地放缓了步频,穿梭在林荫下的大道上。经历了腊月寒冬的竹林略显萧瑟,却依稀如往常般散发着沁人心脾的竹木清香,耳畔仿佛能听到竹子拔节的声音。

老将军缓缓驾马而来,心火难抑,直至到了三公子府面前,方翻身而下,健步如飞地奔向竹林之中。他记得先时的小路,先前一直碍于礼数不曾私下前往,可如今哪还顾得上所谓的君臣之礼?他必要亲自前去瞧一瞧,究竟是什么物什,能阻了他秦苍吊唁女儿的路!

他拔剑砍去身前横生出枝桠的那些矮丛,心中顿生古怪,可依旧快步在林间寻找着落脚之处,向女儿的坟墓前进。

矮丛生得茂密,可分明刚过寒冬,三公子府再如何也不会放任不管、任凭荆棘当路。这模样,分明是月余无人清理,由得春季乱枝横生,阻人入内。

年迈的老将军啊,步履蹒跚,一点点奔向自己心中的牵挂。

可秦苍终于结束这一程艰难时,眼前所见却似天翻地覆,连佩剑亦跌落在地,失了光泽。

空气陷入了安静,仿佛时间也在此刻停滞。竹木间散落着无尽的星点日光,心似被千军万马围困,只有鸟雀在枝头低声鸣叫。

老将军双唇微张,喉中哽咽了泪,久久不能叫喊出声,只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举步维艰地挪向前方。他趄趔而近,脑中原盘旋聒噪的风霎时安静了下来,凝成一个又一个丧幡上的大字,直击心底。

老人眼中泪水朦胧,两鬓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好似冬日的霜雪般越积越多,双手亦变得无比粗糙。

他想起来了。

亡女秦氏:不能明吾心之思。

生死孤坟,穷碧落而不得索;悲欢寂寞,下黄泉而无所终。

操戈披甲,梦断香消,此身行将泥下骨。

带剑挟弓,命续魂遗,两鬓结霜吊遗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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