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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踏着齐整的步伐离去,他这才敢转身仔细瞧一瞧身侧女子的面容。这少女方才被那贼人一推,后背撞上了墙,如今又被他的剑架住,可谓命悬一线。然眼前之人,并无半分慌乱,反而是一双美眸晶亮亮地瞧着他,上下打量起秦典墨来。

银灰色的铠甲熠熠生辉,少年将军,面容棱角分明,剑眉星目,如同一座山峰巍然不动。他一头黑发束起,为防着碎发遮了视线,便以一条深灰色长带束于额前,干净利落而不失风骨。

少女抵着墙,仰首望向少年将军轮廓分明的侧颜,半明半暗,黑色碎发散落,辨不大清他的神情和心绪。少女这般冷静自持,秦典墨目光一冷,更是怀疑起眼前之人的身份,抬手扯下女子遮住额发的罩帽——

“是你?”少年将军眉峰微蹙,反握着剑柄的宽厚手掌不由地顿了顿,剑锋一颤,险些伤及她秀美纤长的脖颈。

此人——

好生眼熟。

星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面纱上,使她那若隐若现的容貌更加扑朔迷离。珈兰身上的兰草香气随着微风飘荡,与面纱的神秘气息融为一体,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一双眼似细磨的玛瑙,肤色晶莹如玉,目光婉约流转。

月光被云层遮掩,世界亦暂停了呼吸。

少女一笑,嫣然无方。

“兰姬姑娘不该深夜出来。”秦典墨为防变故,依旧把剑架在她的脖颈之畔,只是这回稍往外挪开了些,生怕伤及了她娇嫩的肌肤。

少女那纯净无瑕的笑脸,宛如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她默不作声,风声扫落月下清辉,如坠梦境般跌入小巷之中,连剑尖的银光亦有几分痴意。

“姑娘……仿佛与我一位故人相似。”

秦典墨双目微眯,细细回忆着那日在竹林中惊鸿一瞥的女子。风扬起他额角的碎发,眼前女子却蓦然笑出了声,被夜风模糊的声线也仿佛与那日相同。

“是么?何处故人?”

小巷中弥漫着幽静恬淡的香气,对街的房屋错落有致,散落着不知名的雀鸟,偶有几声犬吠传来。

少女说着,右手已攀上了秦典墨的手腕,大拇指柔弱无骨地搭在少年郎的脉搏之上,如玉般冰凉,触动心弦。

他仿佛被何妖物蛊惑一般,被少女的触碰激得心头猛然一跳,一种灼热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恰如一股烈酒,温暖而激荡,瞬间充盈了全身。接踵而来的,不是微醺后的头昏脑涨,而是杂乱无章、方寸大乱的澎湃心跳。

那是直沁心扉的、难以言表的情绪,在已逝的数年中从未得见。秦典墨一时慌乱,不知自己这般表现因何而起,分明在面对千军万马时亦无动于衷,怎生今日面对玉京中的小小女子,反而混剩个手足无措了。

他张惶地动了动手腕,珈兰顺势一松,秦典墨这才得空撤了剑,将其纳入鞘中,背过身去。

不知怎的,一向讨厌文人的他,忽想起一句酸溜溜的词来。

好似玉京中人,都欢喜的、酸溜溜的词句。

“山明竹隐,美人如琴。”

“可是将军的心上人?”

珈兰躲在秦典墨背后的阴影中,一抬头,他宽厚的肩膀遮挡了穿入小巷的冷风,积攒着暖意。越过肩头,那是摇曳绮丽的夜空,群星璀璨。

她不过是逍遥阁的一名花魁娘子,又怎会与腾蛟阁扯上关系?一个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女,一个是花楼里假意逢迎的奴籍舞姬,恐怕真是他昏了头,不过收了旁人十两银子,若真是军中的消息,岂会只值这几两碎银?

心上人?

不过是竹林中惊鸿一瞥,绝世而独立,千秋无色。

秦典墨不答,只攥紧了剑身,缓步走向巷外,回到他原先巡视的街道口处。他在冷风口站了许久,可身后一直毫无动静,直至风过,珈兰才缓步行至他身后,兰香如许。

他自知心绪纷乱,方才无端紊乱的心跳至今未曾平息,即便是运转了数次内息亦无可奈何。身后少女的靠近再次牵动了什么,胸膛中传来的响声快速而规律,如战鼓般催人奋进,每一次跳动都让人惊颤。

少年将军以为,自己病了。

病的不轻。

怕是得了什么世所罕见的绝症。

“我……送你回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奋力平复了些许,依旧不敢回头去瞧。

珈兰轻笑,柔声作答。

“多谢将军。”

夜色如墨,白昼里鲜艳的许些颜色变得黯淡无光,喧嚣亦陷入沉眠之中。远处城外山峦的绵延是天与地交界的水面,天上繁星点点,地上烛火万千,斑驳地交相辉映着,是潜入海底的寂静安详。

二人一个前,一个后。

珈兰小心翼翼地踩着秦典墨的脚步,随着他的影子,戴着那个并没有多防风的罩帽,冻得有些发颤。

长街寂寂,二人的影子在月色下紧紧相依,连那些阴影中潜藏的风,也沦作晚间的配角。

街道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大都是白日里才开门见客的,偶有几家透出微弱昏黄的烛光来,倒也算有些烟火气。走了许久,已遥遥能看见彻夜灯火通明的那间逍遥阁,珈兰瞥了眼往来的人群,拉低了罩帽,方轻声开口问了一句。

“将军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喧嚣渐近,可秦典墨耳力极好,当即愣了一愣,停下了步子。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名中年男子酒足饭饱地从二人身畔经过,大步流星地往回赶路,身畔还跟了个小厮模样的侍从。长街短巷,此处才是夜间灯火通明之处,衣锦夜行,喧闹声此起彼伏,彰显着玉京城的繁华昌盛。

珈兰徐徐迈上前了一步,几要贴上秦典墨的背甲。

“将军,奴家出身罪臣之家,”等到周遭喧嚣暂歇,珈兰方压低了声,用唯二人能听见的轻柔音色回道,“家中有一幼弟,在人牙子手中辗转时失了联系。奴家……别无他法。”

她的意思是,少如今日那十两碎银,也是她寻得弟弟的一方希望。

秦典墨半垂了首,不再过问,抬头望向那间依旧人声鼎沸的阁楼,淡道。

“到了。”

千重万仞峰,坊间与风同。

少年将军提剑离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即便是心软,可碍着家规,也断不能在此时此刻领着身后女子进了那间花楼里去。世人皆遭受苦难,若是他个个都要救,怕是早已心力交瘁。

逍遥阁面上是个眠花宿柳之地,却无人知晓,此处是三公子名下的地皮,早年盘给了京中一名文臣,以作情报收集之用。正面儿的红漆木门高大而沉重,门上悬挂着一块金匾,上面刻着“逍遥阁”三个大字,笔力婉转,夹杂着几分柔媚之意,可见落笔之人的功底。

在这座楼阁中,每日每夜都会迎来形形色色的客人。文人墨客在这里吟诗作画,攀比诗词歌赋;商贾名流在此交易,分说商机。花草繁盛,不过是这些人眼中的旁观之景罢了。

珈兰拢了拢罩帽,拉紧了斗篷,垂首随着人群涌入楼中。

……

“回来这般晚?”阎姝显然是练了一整日的功夫,长发高束,双手叉腰守在大门口,就等着这兄弟俩回来,“都站那儿别动!”

秦典墨和阎晋刚左脚迈进门,听她这一句娇喝,立即收了右脚入内站好。兄弟俩心中暗道不好,默契地对望一眼,眼珠滴溜溜一转,一左一右开始寻找院子里旁的身影来。

秦家家训:无端晚归,军棍二十。

二人无声地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交换过眼神之后点点头,看来祖父不曾亲自出来抓人,那这二十军棍……

“等着!我且来查一查!”阎姝身上分明背了条黑色襻膊,可还是装作撸起长袖的模样,大步向着二人走来。

长裙摇曳,少女生得一双灵动杏眼,满含笑意,行走时长辫如马尾左右晃动。见二人齐齐被抓个正着,阎姝得逞般笑着,迅速在二人周遭转了一圈。

她深吸了一口气,阎晋身上倒是没什么,不过是寻常的汗味罢了。少女蹦蹦跳跳地停在秦典墨背后,眉头微蹙,鼻尖靠近了他的背甲,深嗅一口——

谁家的味道?

阎姝一怔,忽想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后退了几步,连连指着他惊道:“你你你……你莫不是,真去逛窑子了吧!”

她嫌恶地捂了口鼻,目光上上下下审视着秦典墨,似真将他当作那等急色之徒一般。阎晋一听,噗地一声憋了笑,正要回什么,眼角余光却闪过一道熟悉的老者身影。他当即挪开了一步,借机和阎姝站到一起,高声惊呼道:“难不成,你把我支开后,真去了那起子地界?”

兄妹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打得一手好配合。秦典墨刚要矢口否认,却见院中迎面奔来一名身着简衣素服的老将军,手中高高扬起一条藤鞭,不由分说地冲他奔来——

坏了!这兄妹俩打量着阴人呢!

门口的三人见老将军冲来,立即作鸟兽散,尤其是阎晋和秦典墨,无一不是面色惊恐,巴不得窜上房梁去躲一躲风头。

秦典墨是首当其冲被秦老将军盯上的,毕竟老将军可是躲在墙角偷听了许久,自然知道就是这小子身上沾染了些旁的气味,恨不得将这小子狠狠打上一顿以正家风。

“祖父冤枉!孙儿当真不曾去过!”秦典墨眼见要到转角,知这一顿打已是避无可避之事,只好求饶道,“祖父可问问阿晋!阿晋可证!”

阎晋脊背发凉,正好撞上秦苍利箭般的眼神,吓得人都龟缩在院角,抱着那根粗壮的圆柱不肯撒手。秦苍原要劈到秦典墨身上的藤鞭顿在了空中,回首斜睨了阎晋一眼,昏黄灯光下的藤鞭仿佛燃着火星的铁棍般夺目,吓得阎晋立即缩了脑袋。

“我……祖父,我领着队伍巡城去了!” 阎晋生怕波及自己,慌张之下不慎说了实话,天色又暗,压根没瞧见秦典墨对着他挤眉弄眼的模样。

“是么?你小子若是没去,你跑个什么劲儿?”秦苍到底是老江湖,当即寻出了阎晋言语中的错漏之处,问道,“你若真是坦坦荡荡,就当站到我跟前来!”

阎晋一愣。

对啊,他又没去,他跑个什么劲儿?

他立即松了柱子,挺直了身板,只是瞧着秦苍那架势,心中依旧是怯生生地不敢挪步。秦苍见状,也知道阎晋一向是个老实本分的,没那些个花花肠子,故而也未多作为难。可是照理来讲,自家孙子也是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见不得光的陋习?

老将军一时心火焚焚,高举在空中的鞭子蓄了几分力道,刷地一声冲着秦典墨劈了下去……

……

秦苍到底还是爱护孙儿,那日隔着盔甲鞭打,也不过是伤到了几处小地儿,不影响平素领兵巡城之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老将军也有意瞒着,照常找了军中的大夫给秦典墨上了药,装作无事发生。

只是一连数日,秦典墨都未分到夜间巡城的班次,白日的班也少了,反倒是阎晋和阎姝领得时辰多了些,像是刻意防着他似的。秦苍更是防贼似的,每日他回来必要在周身闻上一圈,唯恐他不长记性。若真去同花楼里头的女子接触,那才真是丢尽了秦家的老脸。

巡城可免,然城外军营中练兵却必不可少。

远方天际渐渐透出微光,晨光熹微中,大地仿佛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金黄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射出来,犹如一支支金色箭矢,射向迷蒙的万山丘陵。

秦典墨叹了口气,揉了揉因拉弓过久而酸胀微疼的小臂。身后传来绵长节律的号角,他抬头瞥了眼天光,汗水浸湿了里衣,思绪却不知为何悄然飘远。

一连数日,他都无从探听那名女子的消息,无论是白日里领兵巡城,还是早训时经过的街角小巷,连一丝风声都不见,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秦典墨安排了军中住在玉京城的兄弟家人打探,可都说,不曾见过那样一个戴着长纱笠的女子,更未闻听腾蛟阁的消息,或许当真是路过京城,再无缘分罢。

阳光洒满了他的面庞,朝阳的微光点亮人间,洗去夜间沉淀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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