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掌握人心的把戏,少有人胜得了龙椅上的那人,毕竟,他从小学的是纵横谋划,玩的是帝王心术。
殿前一片寂静,启安帝走下高座,一步步上前,亲自把跪在地上的臣子扶起,并柔声说道:“朕不曾忘诸卿劳苦,亦不容许他人践踏,尔等为我大昇支柱,从前如此,往后同样如此。”
“莫要再说辞官的话,朕还望着百年之后,诸卿为我送行呢。”
“陛下……”
“好了,都回去吧,这事朕会给你们个交代的。”
他拍着大臣的肩膀,半推半劝的哄着人离开。
隔着透光的屏风,宁绝能隐约看到,四五个重叠的身影弯腰行礼,应了声“是,微臣告退”后,就逐一往大殿门口走去。
片刻,前殿无声,娄公公推开那半敞的房门,适时提醒道:“宁大人,请。”
宁绝颔首上前,低头走到大殿中央,跪地行礼:“微臣宁绝,恭请陛下圣安。”
头顶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启安帝坐回案前,不轻不重的开口:“起来吧。”
“谢陛下。”
宁绝站起,垂眸敛眉,始终收着自己的视线。
娄公公候到一旁,启安帝揉捏着不适的太阳穴,说:“潞州一行,宁卿功不可没,骁骑营众将已悉数封赏,而下朕这里还剩两道旨意,一则为殿前承旨,二则为文选司郎中,皆属六品正员,卿可自选,意归何处?”
不同于奉直大夫的虚职,这两个位置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去处,尤其是文选司,那是吏部不可或缺的重要官署,不仅能为朝堂选拔推荐人才,还能负责科举、考核等各项事宜。
如此殊荣,可谓皇恩厚宠。
但宁绝脸上没有喜色,他只是略微思索,便有了回答:“微臣资历尚浅,恐难当重任。”
“朝中哪个臣子不是一一历练起来的,爱卿无须自谦,你的能力朕很清楚。”
他看中宁绝能力,却不信任他的人品,所以特意抛出这两个选择,来试探他的意向。
然而可惜的是,宁绝并不接他的茬,依旧推卸道:“微臣谨遵圣意,陛下更想臣留在哪里,臣就去哪里。”
“……”
少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启安帝眉间一挑,眼神微变:“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臣无所求,无论是在殿前,还是去吏部,于臣而言相差不多,都是尽忠职守罢了。”
“如此说来,若朕调你去做个外封县令,你也一样无所谓吗?”
“若是陛下旨意,臣自当遵守。”
“……”
启安帝被噎住了,他抿唇投去审视的目光,看着那芝兰玉树的身形,许久许久才发出“呵”的一声笑。
“爱卿之才,朕怎舍得抛弃?”
他拿过桌上一卷明黄圣旨,递到娄公公手里:“你既如此说了,那朕就替你选吧,爱卿可莫要后悔。”
“是。”
宁绝颔首,娄公公捧着圣旨到他面前,双手奉上:“宁大人,请。”
宁绝双手接过,在启安帝似笑非笑的眼神中,轻轻展开长卷,寥寥几字,一眼便看到了殿前承旨一词。
收卷,跪地,宁绝拜下:“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
启安帝看着他起身,而后问道:“卿可如意?”
“臣之所愿。”
皇帝亲自选的,他能说什么?
宁绝老老实实收好圣旨,从头到尾都没表露出半分异样。
不知道他是真无畏,还是装得如此,启安帝心里的怀疑稍稍消减,转而拿起桌上另一封圣旨,叹道:“说来闻小公子也是此番功臣,朕也早早拟好了封赏的旨意,不过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出了斗殴一事。”
啪的一声,圣旨被扔到桌面上。
启安帝往后一仰,深邃的眼神看向宁绝:“今日前朝吵得厉害,好几位老臣都接连请旨辞官,朕深感痛心,却不解其中要害,听说当日宁卿在场,不知实情究竟如何?真如旁人说得那般,许家公子言语不敬,辱骂了大将军?”
看似询问,实则还是试探。
宁绝捏着手里的卷轴,回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许七公子那日确实说了些不敬之语,小闻大人也是一忍再忍,阻止未罢才无奈动了手,岂料失了轻重,不慎把人推下了楼……”
那日目击者不少,真相一查便知。
启安帝摩挲手上扳指,道:“如此说来,倒算许家公子自作自受了?”
“微臣不敢断言。”
他低下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虽说是许家公子有错在先,但闻小公子也着实过分,废了人家一条腿,与废了对方后半生有何异?”
启安帝道:“既是双方都有过错,那便一同认罚,许七公子口不择言,掌嘴二十,给大将军呈纸致歉,闻小公子伤人致残,杖一百,徒三年,以姿反省。”
七年变三年,减了一半多,确实算得上公平了。
宁绝哑然,娄公公眼疾手快,立马铺纸研墨。
眼看启安帝执笔就要落下,宁绝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阻止:“陛下……”
手上一顿,启安帝不解抬头:“嗯?怎么了?”
双唇嗫嚅,宁绝掀袍跪下:“闻卿竹有错,当受责罚,然……潞州之功,他居首位,还望陛下念其初犯,以功抵过,饶他一次。”
言罢,他俯首叩地,深深拜下。
手上的笔没有放下,启安帝道:“按律法,他当徒七年,朕削减一半,已是抵了他潞州之功,剩下的……”
“剩下的,微臣代替。”
宁绝抬头,上身跪直:“陛下,三日前您许给臣的愿望,可还作数?”
“怎么,你要用这个愿望来换取闻卿竹的平安?”
启安帝双眼微眯,宁绝却不再退让:“是,陛下能否应允?”
那紫毫终于落下,启安帝勾了勾唇:“君无戏言,许你的,自然作数。”
“谢陛下……”
“莫急着道谢!”启安帝打断他的话:“朕虽应允,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许家公子的腿,怎么也要给许太尉一个交代,闻小公子可以免除刑罚,但必须上门致歉,赔偿许家损失,以获宽宥。”
相较于打板子坐牢流放,这已经算不得什么惩罚了。
“是。”
宁绝叩首领命,不再多言。
启安帝摆手:“起来吧,朕累了,都下去。”
“是。”
宁绝起身,躬身后退。
长靴跨出三步,正当他转身时,启安帝再度开口:“对了,明德在清真寺待了两个月,也该回来了,宁卿明日若得闲,去接他一趟如何?”
他有拒绝的权利吗?
没有。
宁绝回身拱手:“是,臣遵旨。”
他就知道这恩典没那么好拿,索性也不是什么难事,应就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