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华龙飞又转到了同仁堂一带。
“竹板儿打,响哗啦,小要饭的没有家。天不收,地不管,春夏秋冬一只碗,碗里装的行善心,不怕风水轮流转。从前花子小哥仨,如今三星一只眼。一个好汉三个帮,谁能说清为哪桩?我不要钱不要饭,为找兄弟到处转……”
同仁堂里的掌柜又走了出来,塞给华龙飞两个铜板:“小兄弟,两三个月没看见你了。我告诉你,花子有群也有伴儿,嘀嘞瓜秧找瓜蛋儿啊。”
华龙飞如梦方醒!
他深鞠一躬,打着竹板儿又坐到了从前的位置上。
叶若兮拎着一个纸袋走了过来。
华龙飞低着头说:“小姐,我知道你是好人。只要我找到那俩兄弟,一定去看你。你有啥事儿我都会尽力。可是这里实在不是你待的地方,雇车自己回去吧。”
叶若兮蹲在他跟前:“你原来是个犟种啊。我喜欢!可是天都快黑了,你要是找不到他们呢?”
华龙飞:“又冻不死我,哪个墙根儿门楼不是家。”
叶若兮:“说你聪明,北京城要饭的数来宝你编的最好。说你笨,打死你都活该!”
华龙飞:“为啥?”
叶若兮:“你就算找到几个要饭的,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华龙飞:“打不过也得拼命打,只要老子活下来。”
叶若兮:“你要是被他们打死呢?”
华龙飞:“我要死了……”华龙飞不说话了。
“哼哼,笨蛋了吧。你连姐姐我都打不过呀。”
华龙飞:“打架找女人帮忙?太丢人了,不用!”
叶若兮:“那也得回去慢慢想法子,怎么能找到他们同伙儿,逼问出下落。我不帮你,但我有一个法子保你一个人打得过一大群人!”
华龙飞一翻眼睛:“吹牛。”
叶若兮:“我跟你吹过牛么?就凭你那两只小拳头,能打得过谁?谁能把秘密白告诉你?”
华龙飞不说话了。
就算找青皮老哈报仇,自己还回回春堂偷了一把要锤子。这些日子跟叶若兮练的都是拳脚,力气个头儿都长了,打架的功夫没什么长进。就算要饭的还有一根讨饭棍子,自己除了一对儿快板儿啥都没有啊。
现在就算找到一个这片儿的文武花搭子,人家就要不告诉你,不搭理你,你怎么办?
华龙飞:“你真帮我想办法?”
“绝不吹牛!”
世界上没有花钱办不到的事儿。华龙飞第一次偷药锤子足足花了一天半宿的时间,叶若兮花了三百个大子儿买了两个大号药钵子。钵子藏进了她父亲的库房里,两个药锤子成了华龙飞的武器。
他挥舞着两个药锤子,日夜练习打法。可是绝口不谈说书先生的擂鼓瓮金锤、梅花亮银锤、青铜倭瓜锤、镔铁轧油锤,这俩药锤子跟人家拿武器相比就是最寒碜的王八锤。
叶若兮指点的也不是什么中国锤法,不过是西洋的拳击。只不过是把拳击套子,变成了铁药锤子。
叶若兮虽然身体发育得成熟饱满,可心理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除了觉得很好玩儿,别让华三儿离开自己,她根本想不到那俩药锤子在华龙飞手里会有多么危险!
在叶若兮家里,叶尔诺夫现在压力异常大,北边外蒙乔巴山等人活动频繁。张作霖已经把东蒙草原的陶克陶胡等人追赶到哈拉哈河以西的荒原上,和乔巴山等人拉上了关系。而在满蒙大地,除了豪横的张作霖,还有鬼魅一般的日本特工。他们也把罪恶之手伸向了蒙古草原。
在北京,虽然赶走了前任大总统徐世昌,可继任的黎元洪一样岌岌可危,不敢贸然出头承认外蒙独立。
叶尔诺夫还得筹钱买通衙门,赶走黎元洪争取让曹锟当上大总统。
只要叶尔诺夫在家,华龙飞就得装成仆人小三儿。每天起早陪着小姐叶若兮到什刹海边跑步。
两个小人儿在家里有叶尔诺夫看着,不敢过分亲热。趁着跑步,想说点悄悄话,所以不约而同向最荒凉的西小海边上跑过去。
两个人跑到已经荒芜很久的西小海西岸边儿古柳亭跟前,忽然听到一缕忽高忽低的京胡声音。
华龙飞立刻拉住叶若兮停了下来。
这京胡声他实在太熟悉了。
什刹海周遭每天早晚都有拉京胡的,可是拉出来的曲调声音千差万别。这种京胡声音,他只在大栅栏儿墙根儿下听过!
这孙子没脸在大栅栏儿称黄杆子,跑什刹海谋生路来了。
叶若兮:“这人是谁呀?”
华龙飞:“这孙子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却以要饭谋生,还暗中使绊儿祸害我们。他准知道帮子舀子的秘密。”
叶若兮:“那也不能现在动手啊。”
华龙飞:“花子子要饭赶炊烟。街上烟囱冒烟儿最忙,炊烟散尽就各奔东西了。”
叶若兮:“那就先回家。吃饭之后再过来。”
小西海和什刹海北海只有一条细小的水路,这条水路也已经堵塞,长成了一片芦苇丛生的荒地。两个人走过荒地,古柳亭已经淹没在萧瑟的芦苇里。
叶若兮渐渐放慢脚步:“三儿,找到你的花子兄弟,是不就要走了?”
华龙飞回头看一眼叶若兮,她竟然哭了。
“姐,我早晚得离开你。就算找不到他们我也得找个地方学大夫,不管学得怎样,最后我还要回关外宽城。”
叶若兮:“我记事起,我就跟着父母不断换地方。住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哈尔滨,宽城也住过。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北京,实在太闷。只有你来这些日子,我最快乐,快乐得忘掉了一切,甚至不再想念妈妈。你学大夫,能带上我么?”
华龙飞摇摇头:“回春堂不肯教我真本事。在北京城我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不知道到哪里找师傅。我现在都养不起你……”
叶若兮破涕为笑:“呵呵,我不用你养。我母亲给我留的遗产,足够你开一家药铺的。”
华龙飞:“啊?让女人拿钱养自己?那我成吃软饭得啦?太丢人,我不干。”
叶若兮:“那你就心甘情愿当要饭花子?”
华龙飞:“他奶奶的,野郎中把我撇了那几天我还真这么想过。后来我被一群花子差点没打死,他俩说是野郎中救了我。那以后我就不想当花子,还得学大夫。”
叶若兮:“华兴堂在关外很有名,你为什么不回去跟自己家人学?”
华龙飞:“他们既然把我送出来,我就得学一点自己的本事。否则死也不回去!”
叶若兮:“我就喜欢你这种倔脾气!”
黄昏过后,暮色四合,西小海古柳亭的京胡声渐渐杳然。
一个消瘦的身影,拿着胡琴走出古柳亭,走上蒹葭苍苍的小路。
他正在盘算着用兜儿里的十几个铜板买点什么安慰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忽然小腿一阵剧痛,令他坐到了潮湿的小路上。
一个少年的身影从芦苇丛中晃了出来。
奶奶的,真是冤家路窄!
人不大,却一手攥着一只黑黢黢的铁药锤子。
大栅栏儿的花子怎么都不见了?他们的花子房在哪?不说实话,脑袋上就是一锤!
威名赫赫的八旗子弟,沦落到今天实在太窝囊废!
那么大个人,被一个孩子打得跪地求饶,问什么说什么。
八月十六,蓝杆子大会,要惩戒两个不守规矩的小花子。地点,京西北马甸关帝庙……
一切问明白,那孩子也不管拉京胡的死活,钻进芦苇丛没影儿了。
回到叶尔诺夫家,华子也没吃晚饭,直接进厨房后面自己的小房间躺了下去。
八月十六,还有三天。
叶若兮不知在自己房里干什么,院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他不知道京西北在哪个方向,更找不到马甸关帝庙。所以明天一早就得走。
他不想让叶若兮知道,更不能带着她。好好的一个姑娘,决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去花子房冒险。
虽然一直挨叶若兮的揍,可是现在他愿意挨这女孩的揍。他自问打败她绝对毫不费力,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心甘情愿挨打。他已经想不起家里的江翩儿,可是这个二毛子女孩他绝对一辈子忘不了。
他不懂爱情是什么玩意儿。可是他实在不愿意离开这个二毛子女孩儿,在她跟前他会忘掉所有烦恼。要饭的时候总觉得天太长,在她跟前总觉得时光太短……
他熬到半夜睡不着觉,悄悄爬起来把那对药锤子仔仔细细用布包起来,背在身上。然后揣起竹板儿,悄悄出门离开了那座四合院儿……
日观太阳,夜看北斗。乌烟瘴气的北京城,连北斗星也看不清楚。
马甸位于德胜门外土城南侧。明、清时期是关外到京城贩马的集散地,故名马店。由于地势低洼,每年积水如甸,后逐渐被称为马甸。有马店一二十家,马甸西村和马甸南村。其他都是是一些荒地、臭水沟和臭水塘。
华龙飞抬头看星星,低头找到路,出了皇城根儿,一路向自己心想的西北方向。下半夜走累了才找个破门楼眯了一会儿……
太阳出来打听行人,他不免暗自后悔。原来马甸这么有名,上点年纪的人只要鞠躬作揖叫一声好听的,都能详细的告诉他。
不过他一路走来,高门楼越来越少,人的衣着越来越破旧,头戴白色帽子的回回越来越多。他的竹林儿只能要到吃的东西,很少像大栅栏儿那样能要到铜板儿了。
不管怎样能吃饱就有力气打架,就能看见帮子和舀子。
叶若兮家关妈妈给他的那内联升双千层底布鞋已经磨得飞了边子。他把鞋子脱了下来和药锤子包在一起背在背上,光着脚赶路。
到中午再打听,原来自己已经到了马甸。
他妈的,自己瞎跑,白走大半夜冤枉路。要是有帮子或者舀子,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到这里。
奶奶的,这里的道路远没城里的干净还得穿鞋,免得扎脚。他又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没找到什么关帝庙,却看见不少蓝色圆顶的回回庙。马甸也没看见马,却能看见羊,到处都是羊粪,鼻子里都充斥着羊膻味儿。
打听马甸很容易,打听马甸关帝庙没人知道。甚至没人爱搭理他,一问皇帝庙好一点的摇摇头,多数都是一翻眼睛装没听见。
绕过一个臭水塘,前面又出现一片房子。他不能再傻乎乎地到处打听了,找花子就得当花子。
他掏出快板儿打了起来:“打竹板儿连成线,花子要饭到马甸;大雁南飞也留声,花子弟兄找不见……”
天快黑了,他才要了半块锅盔饼。这东西又干又硬,他要了半瓢凉水才把锅盔顺下去。这东西硬归硬,但的确抗饿。
他刚要寻找今晚在哪里落脚,从村边的水塘边出现几个身影。衣服破破烂烂也就罢了,但每个人都拿着一根白色讨饭棍子,很显然是花子行里的小落子。
华龙飞的竹林儿开始打上了顿点儿……
对面来人听着呱哒哒哒,呱哒哒哒竹板囤点,都停下脚步。
华龙飞装腔作势:“进穷棚,抬穷头,穷家祖师穷家楼。穷家也讲三纲论,穷家也讲三教共九流……”
对面的五个人互相击打手里的讨饭棍,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华龙飞收起快板双手抱拳:“各位相府,穿州过府,一路辛苦……”
五个花子竟然没搭理他,无声地走了过去。
他们路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一缕似曾相识的味道。不是饭菜香,不是药香,但决不同于花子身上的汗臭味儿和马甸这里的羊膻味儿。
他也不再打快板,悄悄地跟上了前面的五个“行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