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正坐在房中,手指不经意间在榆木台面上划过,那尖锐声响仿若划在人心尖。
二十年前灵堂之上,王夫人那一句“珠哥儿就是被这些狐媚子勾了魂”,此刻竟如炸雷般在她耳畔轰然响起。
眼前波斯绒上的茶渍肆意蔓延,恰似要将“寡妇再嫁”这几个墨字吞噬,洇成一片青黑的漩涡,叫人瞧着满心惊惶。
“母亲,还是去看看吧!”
贾兰虽向来对宝玉那些行径颇为不齿,可多年在外历练,也算是见多识广,比这更不堪的事儿他也见过。
如今见李纨这般无动于衷,只得又劝道,“宝二叔罪不至死,此刻去还来得及。
若是再晚点,等二老爷下朝回来,宝二叔可就真没活路了。
老祖宗年纪大了,如何经得住这般折腾……”
李纨的指甲深深陷入榆木纹路之中,那波斯绒上蜿蜒的茶渍,恍惚间竟幻化成那年春凳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啪!”
记忆里,檀木板子重重砸在皮肉上的闷响,混着贾珠喉间溢出的痛苦呼声,似又在这屋内回荡。
二十年前的阳光,也是这般透过雕花窗棂,将贾政官袍上的彪补子映得仿若青面獠牙的恶鬼。
“逆子!老太太跟前,岂有你多嘴的份儿!”
贾政的咆哮震得祖宗牌位都簌簌发抖,“打死你个不肖子孙!”
李纨跪在那冰凉刺骨的金砖地上,眼睁睁看着血珠顺着春凳不断滴落。
那日,贾珠才刚为她描好新眉样,螺子黛的淡雅香气还萦绕在鬓边,转瞬之间,便被那浓重的血腥气所掩盖。
她一下一下数着,数到第七十三下时,贾珠月白色的中衣早已被鲜血浸透,辨不出原本颜色。
“母亲!”
贾兰的惊呼猛地刺破这凝滞的空气。
少年俯身拾起那染血的碎玉,青白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再看那波斯绒料上的茶渍,早已漫过《璇玑织锦谱》,将那金线绣就的凤凰洇得好似落汤鸡一般,没了往日的神气。
李纨望着榆木纹路上仿若蜿蜒爬行的血痕,恍惚间,又忆起那日贾珠咽气前,喉咙里嗬嗬作响,血沫就如这般在青砖缝隙间缓缓爬行。
二十年光阴匆匆而过,祠堂前的春凳已然换了三道漆,可执刑人的皂靴,却好似永远沾染着同样刺目的猩红。
“当年你父亲……”
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死死抠进木纹,声音里满是沧桑与悲凉,“也是这么说。”
刹那间,记忆里的蝉鸣震耳欲聋。
贾珠攥着她亲手绣的并蒂莲汗巾子,在春凳上含笑安慰道:
“宫裁莫怕,我去与老祖宗说理……”
可话还未说完,就被那无情的檀木板子砸得粉碎,消散在这盛夏的正午。
“大奶奶!”
小如意突然慌慌张张地扯住她孔雀蓝的裙裾:
“李嬷嬷说,再不去救,宝二爷就要跟当年珠大爷那般被……”
李纨的孔雀蓝裙裾扫过波斯绒堆,碎玉在青砖上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银痕。
檐角的铜铃陡然静止,满室的绒毛好似被定住一般悬停在半空,恰似二十年前灵堂上凝固的香灰,死寂沉沉。
“备车!”
这一声决断,仿若一道惊雷,惊醒了柜台上沉睡许久的晨光。
马车缓缓碾过青石板路,孔雀蓝的帘幕被碎玉流苏撞得叮当乱响。
贾兰望着母亲紧紧攥着《璇玑织锦谱》的指节,终是忍不住开口:
“当年我父亲,当真是因急病去的?”
李纨的指甲在织锦谱的金线上刮出细微声响,那波斯绒料上的茶渍,瞬间幻化成灵堂前随风飘动的白幡。
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青龙大街,神情恍惚,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纷纷扬扬的雪片,正飘进这小小的车帷。
“那年太上皇病危,二皇子与大皇子争夺储位。”
染着凤仙花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李纨缓缓说道:
“你外祖父时任国子监祭酒,在《劝进表》上署了荣国公的名。
谁知二皇子登基之后……”
车辙猛地碾过一个深坑,博古格里滚出半截螺子黛,在波斯绒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青黑痕迹。
李纨盯着那道墨迹,仿若又看见贾代善被赐白绫那日,荣禧堂的匾额轰然坠地,震得人心惶惶。
“荣国公‘病死’那夜,你父亲闯进宗祠要撕族谱。”
她忽然轻笑一声,可那笑声里却满是苦涩,碎玉流苏在鬓边胡乱晃动:
“他说贾家百年清誉,不该用嫡女去换那丹书铁券。”
贾兰闻言,瞳孔骤然一缩。车帘外,太庙金顶映入眼帘,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斑,恰似当年元春进宫时凤冠上摇曳的流苏。
“大姑姑选秀入宫,原是因为这个?”
“你外祖父连夜辞官回金陵,临行前说‘李门百年书香,终是敌不过朱门玉牒’。”
李纨的孔雀蓝袖口轻轻拂过案几,将西洋水钟的琉璃管碰得叮咚作响:
“你父亲却偏要在族学讲《陈情表》,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
车马突然紧急停下,惊得檐角白鸽扑腾着翅膀纷纷飞起。
李纨腕间的碎玉流苏撞在窗棂上,迸出几点微弱星火。
“第七十三板。”
她染着茶渍的指尖轻轻抚过贾兰手中的《天工开物》,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哀伤:
“你父亲咽气前,血沫里还念着‘宫裁,替我看顾兰儿,多与环哥儿亲近……’”
贾兰手中的图纸被风一吹,簌簌作响,改良纺车的齿轮,此刻竟与太庙金顶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怪不得母亲从小就让我跟着三叔一起玩——”
贾兰突然紧紧攥住母亲颤抖的手,“如今漠北地雷车要改良击发装置,兵部急招通晓燧发机括的……”
“你要从军?”
李纨的指甲险些掐进儿子的血肉,那波斯绒上的茶渍,此刻竟化作漫天的漠北黄沙,叫人望而生畏。
“刀剑无眼,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再说了,你都中了举人了,文官的命可比武将金贵多了,瞧瞧你外祖父和老国公……”
“母亲!”
贾兰猛地掀开车帘,正好瞧见一队红衣宫女捧着《女医馆章程》走过长街。
“您看那寡嫂的裹脚布,如今都烧成灰烬了!
用三叔的话说:‘时代变了’,如今三叔为天子,正是我大展宏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