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高悬,业已偏西。
小楚灵均搓着冻红了的手,哆嗦着道:“咱们这么偷偷跑出来,你师父会不会生气?”
小人儿恩公站得笔直,道:“师父不会知道的。”
小楚灵均道:“怎么会不知道?我昨日偷偷进你的房间玩,他就知道。他。。。。。。他还罚了你。”
小人儿恩公僵红的手握得紧了紧,道:“我晚上从不偷跑出来,师父自然不会来查我。你昨日会被他发现,是你身上的胡椒味太重了。师父的鼻子灵,你就是躲在衣柜里,他还是闻得见的。”
小楚灵均道:“那你见我躲进去,怎么不早跟我说?”
小人儿恩公道:“我以为你要和我师父玩捉迷藏。”
小楚灵均吐了吐舌头,道:“我有这么不要命地喜欢玩捉迷藏吗?”
小人儿恩公点头道:“嗯,很喜欢。破了窟窿的屋顶,烂草腐臭的泥洞,摔断你的骨头的高树,耸着尖砾的枯井。。。。。。哪里你都敢藏。”
小楚灵均嘀咕道:“那是和你。。。。。。”
小人儿恩公没听懂这句话。小楚灵均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似生气似撒娇的语气却叫他感觉心底软软的,离别的悲愁里,竟隐隐涌动起飞扬的欢悦。
小人儿恩公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忍不住想说点什么。他抬起头,望向一树在他此时的眼中,竟似散发着淡淡粉光的白梅花,道:“师父新栽的白梅。玉浠山上有不少红梅树,这白梅我还是头一次瞧见。”
小楚灵均抬头望望一树雪色,又望望肌肤胜雪,衣衫如雪的小人儿恩公,道:“我和娘亲明日就要走了。以后。。。。。。你就不用再因为我受罚了。”
小人儿恩公眸中的欢悦之色转瞬尽消,眸底的悲伤再收敛不住,他垂下眼眸,喃喃道:“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小楚灵均眸光一灿,道:“你想再见我?”
小人儿恩公垂放在腿边的两个拳头握得更紧,越来越觉得僵直的脖子努力了好几下,终于微微动了动,点了点头,道:“嗯。”
小楚灵均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指了指头顶的白梅花,道:“我看书上有什么‘相约来年时,梅花重开日’这样的话。咱们也一样。或是你下山来找我,或是我上山来找你。咱们到时候再一起看梅花,好不好?”
小人儿恩公认真地点了两下头,有些不敢抬起头来,道:“我没看过这种书,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楚灵均“噗嗤”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一句话。比得上咱们两个站在这里看的梅花吗?”
小人儿恩公转过头,对着小楚灵均露出温柔的微笑,道:“以后,咱们每年都一起看。”
两张纯真温暖的笑脸,在楚灵均心头渐渐模糊。他感觉自己似蹈足飘身在一片迷雾之中,待到迷雾尽散时,他也已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隐隐只觉春风轻暖,遥遥飘来柔媚的歌声。楚灵均脑海中的朦胧之感渐去,待到他瞧见周围满林的引蝶花时,不禁略惊,暗道:“引蝶林?”这时候,那遥远的歌声也已变得清晰,只听那女子唱道:“春风早随百花飞,哪知秋蝶入林来。枝头只余将朽叶,如何温慰觅芳心。”
楚灵均听那歌声凄惨缠绵,如怨如泣,不禁心头大恸。听得入神之际,那歌声转瞬已近,楚灵均但觉背后影动,倏忽回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不远处的引蝶花下,垂头举袖,似在拭泪。楚灵均心头一灿,暗道:“墨砚?”
那女子像是听见了他心里的叫唤,轻轻巧巧地一转身。楚灵均不禁愣了愣。但见面容高华,气质静雅,许是映衬着引蝶桃花色的花光,比他先前在幻境中所见,更增几分娇媚之气,妖娆之姿。楚灵均不自禁上前一步,想要和她说话,或是问一问她与一夫将军的事。哪知他刚站了站,犹疑着要不要再往前走,墨砚身影轻动,楚灵均脑中只留下红袖隐入引蝶花丛的残影。
楚灵均凝望着墨砚消失处的引蝶花,忽觉那一丛花色渐渐凝拢在一起,旋即腾若彤云,继而又散似飞霞。转眼间,四面的引蝶花都效而仿之。楚灵均的周围和头顶,便即为火红的云霞吞没。楚灵均立刻奔跑起来,左转右转,飞身扑腾,可任凭他如何折腾,始终都逃不开这一片云海,他竟仿佛坠入了初晨时天边的无涯。
“衣寒雪!”楚灵均不知自己为何竟是喊叫起了衣寒雪的名字。比起当真感觉衣寒雪能听到他的呼唤,赶来相救,这三个字,更仿佛只是恐惧感最后的一个出口。
眼见彤云铺天盖地,飞快地湮没缩短自己眼前身后的空间,楚灵均倒是镇静了下来。方才那振嗓一呼之后,他又有了坦然接受的勇气。楚灵均勾起唇角,四肢一分,“啪”的一声,索性仰倒在地。深呼吸一口气,但觉花香隐隐,楚灵均轻轻合上双目,不自禁喃喃道:“衣寒雪。”心中不自禁酸楚起来,隐隐闪过一个念头:“我怎会如此甘心受困?”
恍惚感觉自己已一蹿而起,奈何手足身躯竟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竟仍是将他困在地上。正是满心挣扎,忽听衣寒雪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很是古怪,竟仿佛是从他耳边对着远处说似的。只听他唤道:“楚灵均,醒醒!醒醒,楚灵均!楚灵均!”
楚灵均猛地睁开了眼睛。瞧见衣寒雪露出关切和焦急之色的双眸,近在自己脸前,不禁心头一颤,随即大松了一口气,立刻欢喜地蹿身而起。
“啊。”难得听见衣寒雪发出了低呼之声。
楚灵均在梦中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这时候恨不得连翻七八百个跟头,不及多想的后果,便是膝盖撞到了衣寒雪的下颌。
衣寒雪不妨之下,中了这一击,见楚灵均满面抱歉之色,伸出手来立刻又缩回,便拿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颌骨,柔声道:“无事。”见众人眸色暧昧,忙正了正面色,肃然道,“下次别这么冒失。”
姚骋骐惊得都忘了生怒,道:“还有下次?”
不等衣寒雪措辞,楚灵均已笑道:“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姚驰骥推了推姚骋骐的手臂,向衣寒雪和楚灵均笑道:“我们虽是末流仙士,遇到他人涉危之时,定然都是要鼎力相助的。更何况是衣仙长这样的人?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平安,最好莫要有下次。”
楚灵均听他说得圆转得体,不禁有些汗颜,摸了摸后脑勺,道:“是我贪酒。让大家担心了。”
姚骋骐道:“哼。我看你时而面露羞色,时而依依不舍,时而又满面欢喜的,是不是又去风流了?这才怎么叫都叫不醒!”
楚灵均自己也觉差点就醒不过来,想来这酒不同寻常,心道:“怪道叫醉死,梦生!若是留恋沉迷于心梦,我怕就醒不过来了。唉,可若是甘愿为梦弃了现实,这现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吧。奇怪,与娘亲之间,我也不记得有这些事啊。可为何又这般熟悉呢?唉,想来是思念娘亲。只要与娘亲在一起,去哪里都不觉得陌生吧。可那个孩子是谁?怎么倒像是觉得有什么宿缘?我没见过他啊。莫不是以前也曾梦见过他?”
衣寒雪道:“还没尽醒吗?”
楚灵均见他向自己伸手过来,这个动作他已见过多次,心中惊道:“难道梦里的春风暖意,也是衣寒雪输了灵气给我?”凝神向灵府内细感,只觉有一股新起的柔暖之气,却分辨不出是自己的还是衣寒雪的,不禁暗奇,转念已明,暗道,“是了。我体内有他的一缕魂气。他的灵气,我的灵府不会排斥,也不会加以区分。”想到这里,不禁唇角轻动,腕上微微一凉,才反应过来,心中欢悦,玩心忽起,反手扣住衣寒雪的手腕,笑道,“我没事。”
姚骋骐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望着他们你扣我还的手,感觉自己眼前有点发黑,竟无力张口大斥楚灵均。
衣寒雪缩手回来,面上已微微带了红意。
楚灵均却又凑身过来,盯着他脸上的红润之处看,道:“你也喝了酒,你没做梦吗?”
衣寒雪道:“只小小打了几个瞌睡。梦不成梦。”
楚灵均看他神色,倒像是隐着惋惜之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若是想要将梦续上,待你酒醒了,我帮你布梦!”
衣寒雪愣愣地瞧着楚灵均,唇角微微抽动,脸上越发红了起来。
姚骋骐瞧见,以为衣寒雪是被气得如此,心头火焰一起,激得他立刻恢复了战斗力,手指向着楚灵均恨恨一戳,斥道:“你又对衣仙长胡说什么?布梦咒是胡乱消遣用的?”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又道,“同样是喝了这酒。你睡得差点醒不来,衣仙长可是一直端坐在你身边,叫你的名字!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他自己也在瞌睡。竟还要先顾及你这么个大累赘!”眼见楚灵均垂下头去,姚骋骐越说越起劲,道,“以衣仙长的自制力,你竟觉得他会贪恋什么迷梦?你怎可如此信口开河,玷污衣仙长的清誉!”
楚灵均待他一停顿,忙道:“不续了,不续了!”
衣寒雪同时道:“不续。”
楚灵均见他微微蹙眉,脸色微沉,竟是露出自弃之意,心中暗悔道:“他一向严于律己。这是在自疚受到梦生醉死酒的影响。我竟还说帮他续梦的话!”见衣寒雪似是回避自己的眸光,脸上露出羞惭之色,忙垂下眼眸,不禁暗叹道,“唉,不过打了几个瞌睡而已嘛。他这样的人,就算做梦,也不会是什么风流绮梦。何苦这般自责?”
楚灵均心中越发愧悔,勉强笑道:“之前不是要用我引怨魂吗?我现下同意了。”却见几人皆是不应,面上都露出惭色。
楚灵均颇觉奇怪,刚要发问,已听衣寒雪道:“不用。”
楚灵均道:“怎么不用?你难道已有别的法子了?”
衣寒雪道:“没用。”
楚灵均道:“怎么没用?除了引魂,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啊。难不成要等又有人受害?依前面的情形,除非咱们瞧见凶魂行凶,或是遇见转魂,不然,哪里去找这凶魂的魂气?”忽的神色一凝,道,“难道你是说,对我已。。。。。。”
姚驰骥道:“衣仙长怕你不喜欢,倒是醉梦之时。。。。。。。一概不知。”
楚灵均心头小火苗蹿起,瞧衣寒雪垂眸敛色,不自禁又觉心软,叹了一口气,道:“衣寒雪,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况且,若我神志不清之时,那凶魂将我害了,我找谁说理去?要我也变成怨魂吗?”
衣寒雪一言不发,竟仿佛很愿意恭听楚灵均的抱怨似的。
楚灵均从未见他如此,整个人仿佛软软糯糯的一团粉泥,随便自己搓扁揉圆似的。他不忍心再说,倒觉得他比自己还委屈,心中的失望随之涌起,不知是心疼自己多还是心疼衣寒雪更多。背转过身,快步走到隔壁房间,抬头望向上面的长方形孔洞时,恍惚觉得衣寒雪正向自己望来。楚灵均不自觉停了停,随即勾起唇角,暗笑自己多情的臆想,索性闭住眼睛,从孔洞中穿身上去。
落身下地,四望只见废墟残屑,碎骨般散在院中。楚灵均心头顿起荒凉之感,每走一步,都感觉心头又起了一声沉重而苍茫的叹息。忽听身后脚步声轻轻,带着种不敢惊扰之意,楚灵均心头一喜,立刻扭身,忽的凝住已微侧的身形,道:“你跟来做什么?”语气冷淡,心头却热火朝天早自转过几念,“他若是和我道歉,我该怎么说,才既让他觉得我原谅了他,又让他不敢再这么伤我的心?他若是不和我道歉,我又该怎么办?是装无事发生,还是先冷他几天。。。。。。不,几天也太长了。。。。。。”
忽听身后近乎哀求地道:“楚,楚仙长。。。。。。”
楚灵均听见秦质昭的声音,只怕他被自己吓到了,心头一软,立刻回身,含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你。”
秦质昭脸上舒缓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以示无事。她步子不大,走得却不慢,很快便到了楚灵均跟前,见楚灵均脸上仍带着失望之色,小声试探道:“楚仙长在等衣仙长?”
楚灵均道:“谁等他?”
秦质昭道:“其实,衣仙长并不是不顾楚仙长的安危。衣仙长说,只要有他在,断然不会让楚仙长受伤。”
楚灵均霎时心软,好不容易压住上扬的唇角,道:“他倒是自信。自己明明都醉了。”
秦质昭道:“或许,恰恰是因为衣仙长发现这酒中的醉意难解,容易勾魂摄魄,让人深陷梦中,方才行此以毒攻毒之举。若是召来怨魂,怨魂要想将怨气注入楚仙长的乐窍,楚仙长的灵魂受此攻击,必会惊醒。”
楚灵均道:“可若我醒得慢了片刻,或是我纵是醒了,一时神志不清,岂非都得任由那怨气直入我的乐窍,困住我的灵魂?衣寒雪哪怕守在我身边,时时警醒自己,到底耐不住那酒气,时不时要打个瞌睡。。。。。。。”说到这里,楚灵均眼前不禁浮现出衣寒雪一边尽力抵御酒意梦情的诱惑,一边尽心守护在自己身边是何模样,责怪之言便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秦质昭点了点头,道:“衣仙长自然也知晓。所以他说,他会敞开灵府,将灵气输入你的灵脉之中,如此,纵是偶然走神,你若是处于侵魂之危,他定然可以感应得到,及时救援。”
楚灵均惊得呆了,过了一会儿,方喃喃道:“救援?一气二用,对他未必是难事。可他若是要感应我的灵魂,必要达到与我灵气相通的程度。如此深的纠葛之下,他一边输送灵气给我,一边又要帮我驱走怨魂,前者与我相亲,后者我与相斥。。。。。。若是协调不当,他岂非有灵魂碎裂之险?”楚灵均背上冷汗直流,浑身战栗,返身便向洞口奔去。
离得还有半丈,楚灵均便已做好了下跃的姿势,方才过于用力,如今只能任凭身体随势前冲。“砰”的一声轻响,楚灵均脑中一阵晕乎,全然分不清这个声响,是自己方才炸裂的心跳声,还是撞向衣寒雪胸膛的声响。但觉心跳的余音,和碰撞的回响,绿荫般笼罩住了自己,不自禁就想倚靠住衣寒雪大树树干般的胸膛,阖目小憩。
衣寒雪抓住楚灵均的两条手臂,带着他往前行了一小段路,方才松开了他。
楚灵均道:“多谢。”
衣寒雪道:“举手之劳。”
楚灵均抬眸望了望他,嘴唇抖了抖,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在涌动,却如江水之涛,只感觉到一种澎湃之势,难以静凝成只言片语。楚灵均努力了好几次,终是颓然垂下头,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又是感动又是气恼自己,不禁湿了眼眶。
衣寒雪见他情绪激动,带着愤然之气,以为他不肯原谅自己,默默后退了一步。
楚灵均见他像是刻意避着自己,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唇角微勾,似是自嘲似是自慰地暗道:“是啊。他一向都是不爱与人亲近的。若是将别人的大度相助当成深有情意,岂非累人又累己?那可真是恩将仇报,自寻烦恼了。”想罢,正了正色,朝衣寒雪大大方方地笑了笑,道,“现在怎么办?”
衣寒雪微露怔色,忽然明白楚灵均说的是怨魂之事,望了望已过中天的月亮,悄悄叹息一声,沉吟着道:“明日中夜,再试吧。”
楚灵均道:“拿什么试?”
衣寒雪像是不敢回望楚灵均,只道:“今日定还有遗漏之处。容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