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邝栖尘：活着，不赢也赢；赴死，赢也算输
跟不明就里的年轻待嫁姑娘邵敏雪家里，闹腾着只想施恩求报、心思浅显的八九个势利眼远亲不同，她外婆邝栖尘一辈子坚守着的张家，此时正门庭若市。
个个需要小心应对，务必让人人都感受到热情、热心、和热闹。
71岁的邝栖尘，面对这些人，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又一遍，倒上茶、递好烟、请上坐，认真招待，仔细确认。
不能错漏，不敢错漏。
上一次家里这么热闹，是老头子张砍刀遭难。
被不知内里详情，但理直气壮不去求证，自诩保卫领袖的年轻民兵们，一股脑闯进家门来，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气势汹汹。
这些人掏出粗糙且打好了结的麻绳套，套牲口一样的套在他脖子上，还给他头上戴上圆锥状的白纸卷成的“罪状帽”，把他拉出门去游街示众。
脚下走的铿锵有力，手上嘴上自然也不会闲着。
一边从“红*书”中挑选用得上的“***语录”，煞有介事地一句高过一句，持续不断地对围观群众喊话，生怕没能“广为天下知”；一边号召围观人群想要与之撇清干系，就得往他身上泼泔水，扔烂菜叶、小石头等等。
浩浩荡荡，如蝗虫过境。
间或还有人往他嘴里塞半干半湿的牛粪，以阻止他高喊出口的解释：“误会！误会！我是党员！搞错了！我是党员！我真是党员！”
像一场滑稽的聚众狂欢。
现在也是。
只不过这次情况略有不同，如果老头子还活着，他或许也会是狂欢人群中的一个。
可惜，1974年的时候老头子就因为陈年旧伤复发，找不到盘尼西林（青霉素）可用，卧床硬扛了一年多，到底还是在1975年年底被阎王爷带走了。
咬牙走过那段艰难岁月，邝栖尘身边就只剩下了小儿子张时云。
长子张福全、长女张茯苓早早结了婚，距离没能产生美，反而因为通讯不便，各自的生活也实在艰苦，互相之间那点母子、母女的亲情愈发稀薄，来往走动也近乎于无——只剩当初“白发人送黑发人”，邝栖尘带着小儿子去给他一母同胞的亲二姐张茯苓送过一回葬。
二儿子张福来虽然是从大姨太太易枝花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但谁会嫌家里儿子多啊，尤其当初那样的年景，多一个儿子能活下来，就多一份养老的保障。可惜，年轻轻的不知怎地就得了那无药可治的“肺结核”，一日更甚一日地咳，咳的肠子都要从嘴里出来了。都49年了，新中国都历经千难万险地成立了！他却被病魔带走了，莫可奈何。
二女儿张浩然倒有点运道，机缘巧合下，跟着新嫁的丈夫，回到了邝家祖籍所在的粤东城市，看她来信，日子应该过的还不错。
小女儿张依依也不是打自己肚子出来的，因只是个女儿，大人尚且都忙着生存，自顾不暇，没时间没耐心也不想在女儿身上多花时间，所以她一向在家里没什么存在感。打从1952年她刚满11岁就赌气离家，从此杳无音信——不知道那犟驴孩子，找到她亲妈史小草了没有？现在还活着吗？
邝栖尘一会儿摩挲（音，mo二声，suo一声）补发的荣誉证书，以及党员证的拓（音，ta一声）印件，一会儿又惦记着查看老头子的津贴收条，甚至还想数一数这次一次性给补齐到1975年的养老金，那看起来也没多大的棕色牛皮档案袋里，到底装了多少钱。
没办法，老头子没了，自己和小儿子一家的日子还得过。
生活开始松绑，大家都能大喘气儿了，改革开放都轰轰烈烈红红火火闹起来了，日子总算是明朗有盼头了！
没想到，临了了，这个粗俗、粗鲁、粗通文墨的老头子又再一次给了我，以及孩子们，生的希望。
要不，我就稍微少嫌弃他一点儿？
明年清明节的时候，再去给他扫墓，我就告诉他我已经不嫌弃他了，我感激他。
不管他生前，还是死后，都一直遵守着他当初的承诺——护我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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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没见过，以后大概率也不会经常来往的，所谓外婆那边的亲戚们，见识完了邵敏雪出嫁当天的惨淡和冷清，又被领着去客厅的大桌子旁分宾主坐下。
两边互相勉强能算个熟人，一时也不知道聊些什么，尴尬得很，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吧？只得一边小口小口抿着茶水，一边东一锤子西一榔头漫无目的地聊着。
“......小雪这孩子，挺懂事儿哈，出嫁都不用你张罗......咳嗯，不是，我是说小雪挺好的，挺好的挺好的，金山兄弟你啊是个有福气的，有福气有福气呵呵......”表嫂刚说完，就想抽自己的嘴，我这说的个啥？
“......是是是，的确挺懂事儿的，喝茶喝茶，这是自家采自家炒的老桩山茶，快尝尝！”邵金山一句也不接茬，太极打得熟练得很，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尽显“大师”风范。
就是不肯直面问题。
或许他觉得前妻生的小女儿——前妻生的，却成了小女儿，呵呵——邵敏雪出嫁没人张罗，根本就不能算个问题——“谁让她自己不提前说呢？现在装上可怜了？晚啦！”
他根本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嗯！别有一番风味！......他爷爷，你也快喝一口尝尝！是不是还行？跟你珍藏的那宝贝铁观音，可比得？ ”
“.......我不喝这个！你都说是‘宝贝铁观音’了，那肯定比不得啊！”
“......哎哟，小心点儿，别把茶水撒我身上了！要留茶渍的，我这都好衣服，第一天上身的，可别给我弄脏了！他爷爷不想喝就不喝呗！”
“......小雪一个人，一个妆娘.......鞭炮？........锣鼓？......男方家？”表姑表嫂低头弯腰凑一起嘀嘀咕咕一阵，直起腰来就对邵金山开了口：
“金山兄弟，金山兄弟？这儿这儿，诶我，是我在说话.......我们这来了有一会儿了，不知小雪闺女许的哪户人家啊？离娘家远吗？不远的话，我们顺带一起去吃个席呗？免得男方家里轻看了咱们小雪，回头再欺负了她可怎么好？”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她表姑想得周到！......金山兄弟，你们这边除了那路口，等车后边那有一个卖东西的之外，还有别的吗？我想着找个大点儿的商铺，买点空的红包袋和喜庆糖果什么的，婚宴酒席的，那不能空手去啊，总得拿点儿礼金啊！”
“说到礼金，金山兄弟，你们桦树庄这边一般都什么金额啊？那远近亲疏的，总得有个等级吧？比如最近的，给5块？还是10块？远的呢？.......”
“哎呀，问什么远的！你作学问呢！给小雪的，就按最近的来！”
“......行！给小雪的，按最近的来！那，最近的，礼金到底包多少呢？”
......
因为新娘妆一向比较精细，毕竟“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嘛，不能随便糊弄，所以用时就比较长。
一群人坐在一起混了个水饱，到后头能聊的都聊了，不能聊的也聊不下去，邵金山担心再聊下去，就得请他们在家吃早饭了，赶紧借口有急事，跟众人打个招呼，就快速撤离了客厅。
这会儿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呢！
启明星还挂在那天边呢！
到底有什么可忙的？
之前刚找到桦树庄来，看到邵家屋子里外的情况，表舅表姑表嫂等人还曾心里暗自窃喜，来对了！时机刚刚好！正赶上她邵敏雪这会儿境遇不佳，他们有大把机会，可以对她施恩，不怕她日后不回报他们。
可这会儿，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心底大都生出了那么一两分挺不是个滋味儿的怜惜。
怜惜一个一无所知的女娃子无辜被牵累。
这邵家也太不做人了！
大人之间闹出来的事儿，怎么往一个孩子头上算呢？她什么也不知道哇！
就是再不待见她张茯苓，她也早就死了呀！还是为了给你生儿子难产死的！人死债就应该消了哇！
再说了，女儿总归是自己亲生的吧！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装，你也应该装出个好爸爸的样子来啊！都不用说长到这样可以出嫁的年纪了，就是她刚五六岁确定“立住了”，小脑瓜子开始记事儿了，就应该对她好点儿啊！
哪怕是，为了你心爱的寡妇娘俩积德行善呢？
诶？说到那寡妇娘俩，人呢？怎么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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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邵敏雪家的故事，多少浸润了一些时代的眼泪，以至于时至今日，嫡亲骨肉之间，虽然打断骨头连着筋，但彼此之间颇有些隔阂。
时间造就的结，人是解不开的，想来也只能等时间再慢慢淡化了去。
朱翠珠这头的故事，就是一整个苦尽甘来，善恶到头终有报了。
之前说过，朱翠珠是在方各塆的外婆家备嫁出嫁的，桂花大清早跑去敲门找翠珠姐的时候，就已经在客厅见到过翠珠姐神秘的三舅舅，和把自己嫁出去的四舅舅了。
也就是说，朱翠珠出嫁，除了自己亲妈方怀英因初秋时节正是制衣厂的生意旺季，所以回不来观礼，方外婆家所有人都在。
偶尔拄拄拐，时不常儿指责大舅妈摆布了大舅舅，但其实耳不聋眼不花的方大娘，今年已经84岁了；
大舅舅大舅妈，以及二表哥方立军，翻过年来，已经24岁了；
三舅舅和新的三舅妈，以及25岁的大表哥方立国，21岁的三表哥方立民；
四舅舅和钱芳钱婶儿，以及他们一起养活的四子二女，除了一个前任方家旺方叔留下的方建军28岁，剩下的分别是：
方伟26岁，已婚，带着妻子张梅；
方勇23岁，已婚，妻子孙桂芝；
方杰20岁，未婚，正与18岁的沅馥郁议亲，这次沅馥郁人没到，礼金却到了；
方芳18岁，已婚，跟着一起来的是比她大5岁的丈夫钱远山；
方丽，12岁，未婚，此次担任翠珠姐的另一个伴娘——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未婚小姑娘了！
这熙熙攘攘和睦团结的一幕，看得人心里直发热，不由自主充满对生活的热爱。
不怪但凡婚礼，都讲究一个热闹人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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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来了！快看，我们的人手来了！”姚立华一边打开大门，一边还抽空扭头去提醒两个憨憨新郎——年纪老大的新郎！这么一把年纪终于娶上媳妇了！
唉，想想就可怜可叹！
嗯，我可真是个能干人儿！一下子解决俩！
只见打头的就是之前起新房时候就来过的，姚家三个舅舅，姚大伟，姚大力，和姚小强；后头第二波跟着的，是一溜排5、6个已婚妇女，除了来过一次的小舅妈关翠英，其他的都不认识。
再往后就看不太清了，隐约是些小年轻，男的多，女的少。
姚立华正待走更近些看呢，又一阵喧哗声响起，隔了一段距离走过来的是另外一拨人，看长相就知道大概率跟已经去世了的方国仲沾点亲带点故。
这厢忙着胜利会合，互相拜见，身后方立军、方立民这新郎哥俩也没闲着。
“......妈刚刚那什么眼神？感觉怪怪的。”五感敏锐的方爱民立马就跟他哥说了。
“什么什么眼神？......哎呀，你转过来，快，帮我看看我衣服后头没皱吧？刚刚要是不坐下就好了。要不，我再去熨烫一遍好了.......”
嘁，果然是个恋爱脑！
“.......咳嗯，那什么，反正你都要熨了，顺便帮我也熨一下吧。”
“我不！你自己想办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就在肚子里骂我恋爱脑！我熨熨怎么啦，你不恋爱脑你别熨啊！”
“.......没有的事儿，你看错了，哥你肯定看错了！哥哥哥，哥——........哎呀，你反正总要装炭的，就多熨我一件中山装外套怎么啦？好哥哥......”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后院的小木屋走去，准备再去那儿原模原样地熨烫一遍衣服。
等姚立华殷切、殷勤、殷实地把一行人迎进门来，一回头，客厅空无一人——什么？不知道什么叫殷实？就是见人来帮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个1块钱的小红包啊！
哎呀，这俩不省心的！瞎跑什么！我红包都给了，你们倒是赶紧见面商量好，一会儿去接亲的路线、鞭炮、鼓乐这些啊！
千万不能误了吉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