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昆仑班其余诸位巫觋不同的是, 千凡每日还要到后土校长那里闻道受教。
几卷几卷的经文,几卷几卷的学术道理日日受训下来,千凡的懒散脾气倒是收敛了不少。
一本正经起来倒也不是她愿意的, 可这那瓦林里一众生灵的期待像是一记重锤,一下一下夯实打磨千凡的心性。
纵然之前顽劣,纵然年幼时任性妄为, 可终究是能看出千凡骨子里的大义来的。要不她也不会执拗地非得去救轩轩这个精灵, 也不会冲进审判厅里救下灵钧。
义愤填膺地去做那许多冲动的事,是因为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心性。
轩轩也好,灵钧也罢, 他们恰恰就是这大义里的主角,其实不论是谁, 千凡都是会去救的。
明月大江各有各的来处,也各有各的归途。月下的谁或者是一株草本,都有对明月的情,可是大江浩浩无休, 明月从不会为谁停驻片刻。
江水绕着那瓦林无休无止。月东升西落着似是经年未变。
似是彼此拥护靠着, 又似是谁都靠不住谁。
多思无益!
又是一年秋,今年的雨水格外多。
成熟并着腐朽裹挟在那瓦林的街道里。
焚烧的香缭绕盘旋, 并不比往年少。
明灯盈盈, 似是一年繁盛一年。
昆仑班慢慢地看齐那瓦林巫觋学院,井井有条地运作。
不知何时起,寻常往日的琐碎小事大多都进了昆仑班, 那瓦林巫觋学院只是继续朝会或者接收重大的案情。
其余四个管理局, 灵兽管理局自然是第一个不服的,开始时景明还会派组长到昆仑班酌情汇报, 毕竟记挂着自己的儿子灵钧。可是一来二去,从来没有听到过灵钧的回话,甚至是相关的只言片语都没有。
倒是这歌颂千凡的言论,像是那江水中的浪,借着此起的秋风,一直未有停歇。
去年惩处灵钧的事已然在景明的心中结下了疙瘩,如今那瓦林巫觋学院有意抬举千凡的做法又实在是挑战着景明的底线。
厌倦,厌烦,厌恶,情绪不断发酵升级,景明也觉得“恭敬顺从”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所以辖区之内,凡事能自己做主的,便不再往上汇报,凡有抱怨不服者,也都想办法暗自压下去。
不传达,不报备,滥用职权,私自受理,如今也不只是在这灵兽管理局里,土地管理局早就与灵兽管理局沆瀣一气,一个鼻孔出气了。只不过土地管理局略胆怯些,所以仍旧常常来往报备,一者走过场泰河最是拿手,又者常去昆仑班,自然能时时见到庄月。
既能表忠心又能满足私心的好事,泰河乐此不疲。
红荔主任本来是想连着昆仑班的事情一起管着,但奈何水桃自是一个傲性不羁的,怎乐意由着红荔主任来左右更甚者挟制自己。
虽然未生过口舌龃龉,但是水桃有几次也是大着胆子违背了红荔主任的意愿,又加上后土校长在其中说和,红荔主任自然是明白了,索性也只管干好自己的本职,只紧紧把持着那瓦林巫觋学院。
不过奢比尸的事情,好似是离虞山渐渐地远了,整整一年,销声匿迹似的,再没有生出什么波澜来。
也不见有什么其它妖怪生事,之前担忧的奢比尸之祸,妖魔之灾便销声匿迹。
太平一日日的延续下来,歌功颂德接踵而至。
那瓦林上的一众也就认为开昆仑班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慢慢的,后土校长开昆仑班这件事情便被奉为了美谈,甚至是有的街道处刻碑撰文,好不吹捧。
那瓦林的风慢悠悠的,越过原野,越越过湖泊,越过挂着香果子的林子,这风温柔细腻的,和被吹得四散的草种子一起,悄悄地麻木着那瓦林的每一片土地和生灵。
一切都在繁荣,一切都在努力地生长,一切都似乎是天下太平,没有谁刻意去管这个已经到来的秋天。
自打千凡进了昆仑班,红荔老师办公室许久不曾见擅入者,各分院中也都是按着规矩行事,几日不曾见有到访的,整个那瓦林巫觋学院如是,红荔老师办公室更是森严得叫一众昏昏欲睡。
风似乎都是识趣一样,只是偶尔晃动一下灌木的叶子或稍稍摇一下灯芯。
院子里的老树上没来由地落了一只雀儿,便是这一天中最有趣的。
红荔主任困倦之际,不由地也想起了自己的从前来。扶窗片刻,竟望着那活泼的雀发起呆,一时之间愣了神,一时之间分不清自己在哪年哪代,更不曾注意到苏木从门外悄悄地进来。
“红荔主任。” 苏木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那声音里透着几分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此刻正陷入沉思的红荔主任。
红荔主任依旧没有开口回应,不过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分明透露出她其实是听到了苏木的呼唤的,只是暂时不想作答罢了。
此时,秋风从窗子里悠悠地晃了进来,裹挟着秋天独有的那淡淡的凉意,轻轻拂过,使得红荔主任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了几下,发出极为细微的清脆声响。
朱雀盖顶的博山炉中,冉冉升起的香烟原本是笔直向上的,此刻却被那风给吹斜了三分,不过很快又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扶正了两分,就这么歪歪扭扭地飘荡着待到红荔主任缓缓落座的时候,那袅袅香烟大多都飘散进了她的袍子里。
“主任。” 苏木见状,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句,随后便极为谨慎地俯身下去,将身子贴近红荔主任的耳边,这才压低了声音,细声细语地说道:“听说出入登记管理局那边儿死了个引渡者呢。”
红荔主任听完这话,先是冷哼了一声,那声音里满是不屑,接着又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水,然后带着嘲讽的意味冷笑道:“在这偌大的那瓦林,哪天要是没个精灵死去,那才算是稀奇的事儿了呢。就这么点儿事儿,何苦还要你特意跑这一趟来跟我说呀。瞧这架势,难不成是觉得我们办公室没什么用处了,芝麻大点儿的事情都要我们来过问、说道说道呀。保不齐下一步,还得让我们开祭坛,再做一场法事不成?”
“起初确实也没觉得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景明主任,非要拿这件事情跟班长发布的新令纠缠在一起,还不依不饶的……” 苏木赶忙解释道,话语里透着几分无奈。
“发布的新令?” 还没等苏木把话说完,红荔主任便直接打断了他,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冷笑,“哦,那所谓的发布的新令,本就是一个笑话罢了,大家听了也就是一笑而过的事儿,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自打有那瓦林以来,哪天不死几个精灵呀。那些个精灵居然还想着要与巫觋同位,也就只能是心里想想罢了,谁又会当真去理会!”
苏木听了红荔主任这一番话,顿时面色变得十分难堪,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尴尬地站在那儿,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红荔主任将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放回案上,杯盖与盏身磨蹭之间发出了微微的响声,那动作里似乎拿捏着些许恼火与愠怒,以至于激荡出了一两滴茶渍,溅落在案几之上,留下了小小的湿痕。
一时间,屋内陷入了沉寂,半晌都没有声响,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红荔主任开口说道:“哼,我心里也明白,水桃宿舍那边,就跟灯笼赶集似的,看着热热闹闹,实则都是白瞪眼,没什么真本事。大家都瞧着那丫头好像是个厉害的人物,挺硬气的样子,可真要是遇到事儿了,放到具体事情里头,她也就是个挑刺的灯芯草罢了,软弱细碎的,根本没半点用处。这本就是她职责范围内的差事,怎么着,这次又是她托了谁,把消息通传进来的?”
“主任,水桃毕竟还年轻嘛,水桃宿舍日常的那些大小事情,虽说也不都是仰仗着咱们办公室来处理,可毕竟咱们办公室是有威严在的。碍于这份威严,其他的先不说,咱们自己要是不主动提及,那旁人言语之间自然都会偏向水桃宿舍那边了。但实际上,整个那瓦林里头,又有谁不知道,这一切可都是仰仗着您呢,只不过您向来不喜欢声张,所以才让大家有了那样的错觉罢了。” 苏木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给红荔主任换了新茶,同时还不忘轻声规劝一句。
“哼,你说说吧,给精灵当差这事儿有什么稀奇的,又不是之前没做过。你看看现在,眼下被咱们祖宗宠着的精灵,如今不也都成了正经的巫觋了嘛。这天道,看样子是要变了,你我这样的微末之流,又能拿它有什么办法呢。别瞧着咱们眼下看着光鲜亮丽的,好像挺厉害似的,实际上,咱们每个人还不都是跟那五谷杂粮似的,任谁都能拿捏一把呢。” 红荔主任微微皱着眉头,语气里满是无奈与感慨。
见苏木没有回应,红荔主任一下子就急躁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催促,大声说道:“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可别在这儿跟我装哑巴了!既然消息都已经传进来了,你何苦还要在那儿遮遮掩掩的,自己找死呢。有什么需要提防的,不需要提防的,你都一五一十地给我说出来,要是敢有所隐瞒,哼,你可得仔细着你的皮了!”
“是…… 是常曦主任。” 苏木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小心翼翼,说话的时候眼睛都不敢直视对方,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
“常曦主任?哼,这倒更是个天大的笑话。出入登记管理局里的事儿,自有他们的主管去操心,再往上还有后土校长把控着呢,何苦要由着景明在那儿咸吃萝卜淡操心,难不成今后凡事都得紧着灵兽管理局那边的意思来办了?” 红荔主任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话语里也尽是嘲讽之意。
“景明主任来贴告的正是常曦主任……” 苏木再次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而且,死去的引渡者正是常曦主任房间里的。”
“哟,这倒又是个新鲜事儿了。我早就知道出入登记管理局里乌烟瘴气、腌臜不堪,如今看来,终究是有些事儿再也兜不住了。哼,你也不用跟我再多说什么了,我现在只能猜到,咱们的班长,怕是要被要求一命换一命了吧。” 红荔主任微微皱着眉头,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那眼神里透着几分精明与洞察。
“正是呢。” 苏木赶忙应和道,声音依旧很轻,不敢有丝毫的造次。
“哼,咱们这班长可不会去论什么巫觋或者是精灵的身份差别。就水桃那丫头,她又怎么能做得了那位的主。” 红荔主任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对水桃的不以为意。
“主任英明。” 苏木赶紧送上一句夸赞,脸上陪着讨好的笑容。
“只是,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事儿在出入登记管理局里平日里应该挺寻常的,如今怎么就被景明给拎出来说道了呢?难不成他跟着自己豢养的那些畜生一起着了什么道不成?” 红荔主任脸上带着讥笑的神色。
“可说这也是巧了,您可还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昆仑班发生大乱子那会儿。当时水桃处置了一位叫丘山的巫觋呢。这丘山,正是从灵兽管理局出来的。” 苏木赶忙接着说道。
“竟有这么一番说道。” 红荔主任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也微微坐直了些,端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一口,然后静静地听苏木继续往下说。
“那丘山倒也是个争气的,被水桃贬去了涯石街之后,凭着自己的一番本事,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从那精灵的身份做到了引‘兴’的引渡者的位置呢,而且,这才刚受了封没几天呢。” 苏木详细地讲述着,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似乎觉得这事儿颇为值得一说。
“如此说来,在受罚之前,这丘山倒也算得上是个可堪受用的奇才。” 红荔主任微微点头,沉思了片刻后,又抬起头来,复又问道,“那后土校长那边,可是传下什么吩咐来了没有?”
苏木听了,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回答道:“同往日一样,仍旧称病,说是不敢劳神,并没有什么吩咐传下来呢。”
红荔主任不答,摆摆手示意苏木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