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晓梅的一声吼叫,让张老师想起了昨天夜里做到一半的实验,昨天夜里做到一半的实验爆炸了?损失会多大?后果如何?一连串的问候迅速窜上了脑门,张老师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听到晓梅的吼叫声,看到晓梅一副急吼吼的腔势,像个炸药桶,看得出实验里的穷祸闯得一定不小……
昨天夜里在实验室里是和晓梅一道加班做实验的,由于两个人非常投入,连夜饭也忘记了吃,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张老师抬头看了一眼墙头上的电钟,好像只有一眨眼功夫,已经午夜一点多了,辰光真是过得飞快,张老师伸展了一下有点困乏的身子,转而又看了一眼累得眼睛里布满血丝的晓梅,心里一动。
为实验的成功,晓梅一直陪牢张老师当助手,已经度过了叫关叫关个日日夜夜,看起来,今早不知不觉间又是要一个不眠之夜了,张老师心里忍不住对晓微有不少歉意和感激,张老师就叫晓梅先回家去,对晓梅讲:“晓梅,侬眼睛血血红,太吃力了,今早早点回屋里去困一歇,好伐?”
晓梅不肯。
张老师还是坚持要晓梅先回家,晓梅拗不过张老师的坚持,只好脱下白大褂,收拾了一下,准备先回家了。
可是,晓梅走到实验室门口,张老师叫了一声:“晓梅等等。”
晓梅转头走了回来,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张老师的身后,等张老师的吩咐。
张老师想起了落在屋里的“实验笔记”,想叫晓梅替自家跑一趟,把“实验笔记”取来。
张老师又想想自家屋里实在太远,叫晓梅跑一趟,很是过意不去了,就改口讲:“没事,侬快点走吧。”扭头又去做伊的实验了。
看着又重新做起实验的张老师,坚实宽阔的背影,一副专心孜孜的腔调,叫人心动……看着看着,晓梅立牢不动了,看了叫关辰光,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张老师一回头,看到晓梅没走,又一次催促着:“再捱下去,还没有到屋里,已经是早上头了,又要来上班了。”
晓梅还是不动,讲:“一道走吧,实验明早再接着做。”
张老师笑了,转过身来,讲:“我屋里远,深更半夜,连夜间公交车也没有了,侬叫我哪能回去?走回去?从枫林路走到天通庵路,肯定是走到明早中晌头也走不到屋里,我干脆继续做实验,等侬来上班……”
晓梅撒娇地摇着身体,讲:“一道走吧,侬就跟我一道回我屋里,在客厅的沙发上困一歇也是好的。”
张老师感激地在晓梅的面孔上拍了拍,讲:“好了,不要闹了,乖,快点走吧。”
晓梅感觉像被电了一下一样,人酥酥的起来……
张老师补充了一句:“不要忘记帮我带一份早点。”
晓梅没有响,静默了一歇,突然冲前一步,靠到了张老师的身上,脚一踮,双手勾牢张老师头颈,面孔迎了过去,嘴巴合到了张老师的嘴巴上,狂吻了起来……
张老师一惊,赶紧想推开晓梅,手还没有来得及抬起来,只感觉湿漉漉的一个舌尖带着温润传过了一股电流,电流迅速流向全身,血液涌动起来,膨胀起来,带着火焰的血流冲进心口,在心口中炸了开来,顿感一阵酥软,人像腾空而起一般,世界消失了,理性消失了,张老师忘情地张开嘴巴,迎了上去……
情感的甘露流动了起来,交融了起来……
近一腔,张老师是在凌小姐的戏弄、甚至近乎羞辱中忍气吞声地度过来的,这种戏弄,羞辱,让他感到压抑,感到无所适从,人像落到了一个深洞之中,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方向,摸不着路途,在黑暗中的张老师,祈求有一束光亮,可以照亮脚下的路途,找到出路……
张老师晓得,最初的辰光,凌小姐对自己的感情是赤忱的,真诚的,凌小姐的一笑一颦都充满了对张老师的脉脉含情。
张老师也晓得,现在凌小姐对自己的作弄也好,羞辱也好,是源于自己的自私和懦弱,在凌小姐最需要帮助的辰光,自己的自私,退却,造成了对凌小姐的伤害,张老师愿意接受凌小姐的惩戒……
可是,自己已经作出了足够的诚意,面对凌小姐对自己的责罚,张老师总是忍让,忍辱负重地去救赎自己的罪过。
然而凌小姐无休止的羞辱,让伊从最初的热烈,狂放,到默默忍受,直到新近,慢慢地感到了难以忍受,张老师终于觉得凌小姐不会原谅自己了,张老师终于感到无望了……
像张老师这样的男人本来就不是一般女人可以随便拿捏的。张老师这样的男人,看似随和,却有自己的主张,随和只是把自己的主张掩饰起来,埋得更深,却执行得更加决绝,而且不会轻易被人改变,随和就成了一种润滑。他们看似弱弱的,拿不定主意。但他们有自己的处世方法,一旦确定,就会孜孜不倦地做下去,结果也总是让别人大吃一惊。
现在,张老师想回到本我,要从凌小姐对伊的折磨中挣脱出来,却苦于找不到支撑,无法从痴心中摆脱出来,眼门前,晓梅的赤忱,成了张老师冲破黑暗的一束光亮……
张老师沉醉了,伊完全沉浸在了落水后被救出深潭后的幸然之中,享受着爱的滋润。
而晓梅对这段感情早有酝酿,心里一直在默默等待着张老师的呼应。
于是,两人的心融到了一道,张老师和晓梅都沉入了感情的癫狂之中,两个人的手互相摸索着,寻找着,他们互相要解衣宽带,要探向爱的深邃……
反应锅的提醒铃声不合时宜地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像炸雷一样振聋发聩。
张老师和晓微同时被惊醒了。
晓微仰起面孔,看向张老师,面色沉稳,眼神坚定,满含着喜色和憧憬,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重新钻进了张老师的怀里。
张老师却醒了,眼门前猛然间又出现了凌小姐的身影,凌小姐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像正睁大着看向自己,张老师一激灵,从爱的旋涡中挣脱出来,知道了,自家心里还装着凌小姐,和另一个女人激情的辰光,还是没法忘却凌小姐,可见这种激情,只是为了疗伤,为了舔去因凌小姐而起的伤痛,张老师心中涌起一阵羞愧,他为自己将晓微的真诚当作治疗自己受伤感情的良药而感到无地自容。
张老师从激情中慢慢平静了下来,伊却没法立即推开晓微,伊怕伤害晓梅,伊轻轻抚摸着晓梅的纤细的背脊,俯身到晓梅的耳朵边头,轻声讲:“万一被别人看见……”
老底子,男女私情也是罪过,甚至会被开除公职。
张老师一句“当心被人看见”一下子惊醒了梦中人,晓梅担心万一被曝光,会伤害到张老师,不自觉地从张老师的身边跳开了去,羞涩地看牢张老师:“我昏头了。”
晓梅满含着遗憾,走了。
张老师虽然松了一口气,却觉得自己欺骗了晓梅,伊心里还是浮起了一阵罪恶感。
剩下的时间里,张老师陷入在惶惶之中。
张老师真后悔,后悔昨天夜里晓梅回屋里的辰光,没有关照晓梅到自家屋里跑一趟,去取落在屋里的“实验笔记”,当时,闲话已经到了嘴边头了,却没有讲出来。假使让晓梅跑一趟,早上上班辰光顺便“实验笔记”带过来,就不会上演激情的一幕,也不会有后来的实验室的爆炸。
其实,自己走一趟,去取“实验笔记”也没有多大问题,早上头走的辰光,张老师是算计好的,乘头班车公交车,用最快的速度从实验室赶回到屋里。取完“实验笔记”,马上回实验室,辰光肯定正好,不会耽误实验。
想不到发生了意外,偏偏凌小姐受伤了,为了救凌小姐,竟然把研究所里做到一半的实验忘了个精光。
所有的事体都凑到了一道,酿成了穷祸,张老师要面对自己酿成的穷祸了——实验室爆炸,凌小姐的受伤,晓梅的火药桶……眼门前是一团乱麻,有点难以收场了,哪能办?张老师觉得头也大起来了。
2、
在地段医院门口,由于愤怒,晓梅一声吼叫以后,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可还没吼出第二声,就看清爽了,张老师抱牢的女人是凌小姐,看到凌小姐面孔被包得像木乃伊一样,晓得凌小姐受伤了,还伤得不轻,心中掠过一阵不祥,原已腾起的怒火熄了下去,心软了,稍稍犹豫了一下,一步抢上前,问:“凌小姐受伤啦”
张老师:“嗯,受伤了。”
“重吗?”
“很重。”
晓梅问:“怎么办?”
“先回家。”
张老师想好了,把凌小姐送回家,安顿一下,先去处理完了实验室里的事故,再来送凌小姐到大医院治疗。
晓梅伸过手,帮张老师一起来抬凌小姐。
晓梅的火药桶没有爆炸,张老师心里涌起了感激
凌小姐也流眼泪水了,不过眼泪水流在包得厚厚实实的纱布里厢,啥人也看不见,只有凌小姐心里明白。
就在这个辰光,黄伯伯候得正好,黄鱼车恰到好处地停到了张老师的门前头,后车厢正正好好对准张老师,张老师依旧抱牢凌小姐一步跨上黄鱼车,一伸手,把晓微也一把拉上了黄鱼车,还想到了凌老板,回头却不看见凌老板,赶紧朝四周寻了一圈,看到凌老板远远地朝自家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走。
凌老板晓得把女儿托付给张老师,伊放心,虽然伊和张老师初次见面,却心有灵犀,让伊相信张老师。
这个辰光,凌老板在人堆里看见了“操作工”,一看见“操作工”,凌老板快步朝“操作工跑了过去。伊正要寻“操作工”,伊有闲话对“操作工”讲。最最要紧的是,凌老板还有自家的小心思,凌老板要和“操作工”达成协议,要靠“操作工”来救宁波女人和山东张。
“操作工”也看见了凌老板正急匆匆朝伊跑过来,一副急吼吼的样子,以为凌老板来秋后算账了。
原本,“操作工”到医院里来,是担心凌小姐因为自家的缘故受了伤,一方面觉得,相邻相舍的,不来看看,过意不去,最最重要的是,赶过来想看看究竟,弄清爽凌小姐伤成了哪能样子,会不会牵连到自家。
结果,看到凌小姐面孔包得像木乃伊一样,伤得肯定不轻,“操作工”心里一颤,马上伊想到了钞票,伊心里明白,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肯定是一笔天文数字,一旦和自家搭上界,苦头有得吃了,现在看到林老板正朝自家追过来,心想,肯定不会有啥好事体,假使凌老板寻自家是为了算账的,伊哪能承受得起。当这笔天文数字的账单在伊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以后,“操作工”马上心慌意乱了起来。再眼看着凌老板穿过人群,快要跑到眼门前了,晓得不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说时迟那时快,“操作工”别转屁股,拔腿就跑,在人群里,三钻两钻,就没了踪影。
凌老板一看“操作工”啥闲话也没有讲,只是在眼门前一晃,就跑得人影子也不看见了,又急,又觉得莫名其妙。
凌老板不管三七二十一,分开人群追出去,已为时已晚,“操作工”不知了去向。
不过,林老板也不怕,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伊屋里去守株待兔,不怕伊不回屋里。
林老板说走就走,一阵快步,回了弄堂,路过七号门口头,朝里看了一眼,看见张老师和晓微正围着凌小姐团团转着,放心了,就直接去了“操作工”屋里。
“操作工”屋里的门还是洞开着,凌老板进到房间里,这一次,伊稍稍环视了一圈房间,房间里真可谓是家徒四壁,屋里除了一张几块铺板搁起来的床,和一张破台子,其他啥也没有,当林老板看到台子上半碗还没吃光的泡饭,薄汤薄水,连人也照得出来。林老板感到一阵心酸,摸出了几块洋钿,塞到了眠床上的枕头底下,叹了口气,走到了墙角落,坐在“操作工”先前吃泡饭坐过的小矮凳上,准备坐等“操作工”回来。
结果坐等到天墨墨黑了,凌老板也没有等到和尚回到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