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走后,又是一整日的寂静。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到第二日就破灭了。
李小川一下一下地搓着药丸,对着一旁埋头奋笔疾书的夏景程道:“夏大夫,桑大夫这么好的医术,怎么就没有人信?”
夏景程顿笔想了想:“医这一行,很奇怪。他们认为我爹行,我就行。”
夏家叔伯兄弟那么多,他爹当年是最杰出的那一个,所以大家都认为他也是最杰出的那一个。
若没有家世,就看师门,再没有师门,或者至少要有什么达官显贵的病患被治好了。所以他才会去林家为林相公看诊,也是要想有个医术的佐证。
桑大夫什么都没有,还是个女子,自然是难上加难。
也不知哪里飘来一朵乌云,哗啦啦地下起一阵太阳雨,地还未浇透,就停了。李小川咦了一声,从屋檐下跳到院子里,拉开门跑出去。
“桑大夫,夏大夫,老爷子,快来!快来!”
院子里的人闻声都赶了出去。
门外,芦苇丛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杨树林被雨水冲刷得郁郁葱葱,羊肠小道的那一头,挂起一弯彩虹。
准确说,是两弯。
李小川看得出神,喃喃地问:“怎么有两道彩虹?”
桑落也很久不见彩虹了,仰头看了一阵,说道:“一道是霓,一道是虹。”
霓淡,虹浓。
真是好兆头。
果然没过多时,丹溪堂里竟然来了好几个人。
那些人都不愿意看诊,一坐下来就对桑落讲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其实也不太熟,一直想试试你这什么油。”一个瘦瘦的男子侧身坐着,不肯直面桑落,将瓷瓶一推,“这几日他去外地了,又担心这个诊号过期,就托我来帮他拿一瓶。”
桑落点点头:“你朋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那人头摇得如拨浪鼓:“没有没有,他什么毛病都没有。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桑落不再追问,让李小川配药。
第二个男子垂头掩面地蹭着墙角走过来坐下:“我替表侄来,他腿不便利,不方便出门......”
桑落看他年纪轻轻:“你的表侄,恐怕只有几岁吧?不能用。”
那人一噎:“辈分而已,年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
“身形呢?”
“也差不多。”
“可有何不妥?”
“没有,绝对没有。孩子都有了,就是妻妾不满......”
桑落抬眼看他:“这你都知道?”
那人又是一噎,吞吞吐吐:“嗯、这个嘛,他有一次喝酒,说漏嘴了。”
桑落似是信了,又让李小川给了一瓶药油。
夏景程和李小川呆了呆,坐在旁边听了一早上,这些人一看就没说真话,谎话连篇,借口百样,只想一件事:拿神油。
桑大夫似乎还很高兴,只是反复叮嘱如果无效,就要来看诊。
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拿着一瓶瓶药走了,柯老四又喜又愁。
喜的是终于有了病患,愁的是他们拿的都是假瓶子。
也不知瓶子从哪里来的,优劣不一,有些一看就是随便拿一个瓶子充数,有些瓶子,除了标签上的字不太对,竟和真的一模一样。
忙完一天,一共送了八瓶药油,愣是一个铜板都没收回来。这还挣什么银子?白忙活了!
桑落倒是稳坐在书案前,一点不急的样子。
到了第二日,又是如此。更多人来买药油,药瓶五花八门,借口也五花八门:
“我有个忠仆跟了我十几年......”
“我那个表弟确实很难......”
“我儿子的通房说我儿子......”
还有一人扭扭捏捏地,说是要给他爹买,爹新收了一房小妾,总不能春宵苦短的日子,变成春宵苦长。
旁边有一人眼珠子直往他身上转悠:“马五!我怎么记得你爹死了好多年了?”
马五拿着药瓶,往怀里一揣:“我、我——”
“怎么?你娘改嫁了?”
话音一落,众人哄笑起来。说亲戚也就罢了,把死了的爹都抬出来,着实就丢人了。
马五瞪大了眼:“干爹!是干爹!我认了一个干爹!”
众人当然不信,都是男人,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马五跨出院门,又收回脚,强调了一句“真有干爹!”才悻悻离开。
眼看着准备的药油用了一大半,柯老四终于坐不住了,趁着没人将桑落拽到一边:“桑丫头,你不能这样送下去。那些人根本不会珍惜,说不定拿去扔了丢了倒了,也未可知。”
桑落眉目沉静,语气温和:“老先生说得极是。我很快就不送了。”
这“很快”是多快?
到了第三日,人更多了,甚至还排了队。根本没人按照标签上的时辰来,过了诊号的时辰,他们就说是朋友转手送的。
偶尔遇到一两个需要诊治的,又给不起诊费,桑落分毫不在意,仍旧送了七只红瓶,说只要能收回来,就可以抵诊费。
最后一个病患坐在桑落面前,也小心翼翼地将瓷瓶递了过来,一看四周都没别人,也就不再躲躲藏藏的:“桑大夫,我想要药油。”
桑落转过头问李小川:“我们一共送了多少瓶?”
“二十六瓶。”
加上眼前的瓶子就是二十七。
齐了。
桑落替他把脉:“你的身体无恙,可要我替你触诊看看?”
“不用,不用。就来买个药油。”
那人连忙摆手。
前两日听人说起这个桑大夫的药油十分有效,就是没有药瓶作为信物,桑大夫不看诊。他为了买瓶子,花了不少银子,再要看病,万一说他这不好那不好,他到底治还是不治?
桑落也不坚持,只将药油给了出去。
柯老四觉得整件事有些蹊跷。见所有病患都离开了,正准备抓着桑落问个明白,不料门又响了。李小川立马去开门,芳芳从门外神神秘秘的进来,飞快地将门关上。
“桑落!”芳芳笑眯眯地说道,“瓶子全卖光了。”
说罢她狡黠地一笑,掏出一叠银票来:“我都换成银票了。”
“什么?”李小川瞪大了眼睛:“那些瓶子都是你卖出去的?”
芳芳认真点头,笑得合不拢嘴:“桑落说,谁卖不是卖?不如我来卖。这个生意可比我绣花挣钱多了!。”
还能这么玩儿?自己卖自己的假货?夏景程彻底是惊讶了:“你卖多少一瓶?”
芳芳说:“特别假的卖四两,有点假的卖八两,有点真的卖十二两,特别真的卖十五两。”
敢情都被她包圆了!
“十五两?”李小川跳了起来。所以那天桑大夫让自己牺牲,是真牺牲吗?就没准备让自己在观莲节的路上卖出去!
柯老四这下回过味来,背着手围着桑落绕了好几圈。
啧啧啧,这脑子跟公子不相上下啊。
“接下来怎么办?”
桑落将银票平均分作五份,一人一份,又取出一盒子小小的红瓷瓶:“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