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公正准备躺回到榻上,听到颜如玉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身子斜在半空,起也不是,躺也不是。
墨书上前塞了两个软枕在他身后,正要转身开口,听见林相公虚弱地叮嘱道:“莫要失了礼节。”
墨书应了一声“是”,转过身冲颜如玉规矩行礼后才说道:“玉公子,您带桑大夫来为我家林相公诊治,我们自是感激的。但怎能如此污蔑呢?方才的情形有目共睹,若非桑大夫的药,林相公只怕已魂断于此。谁会给自己下这样狠的毒药?”
十二、三岁的孩子,姿态端正,不卑不亢,显然是受过悉心教导的。
知树带着余护卫走进来,将柳叶刀双手奉给颜如玉。桑落看见自己的刀儿双眼放光,挪动脚步上前试图取走,颜如玉却握在手中,指腹轻轻刮过刀刃,慢悠悠地道:“桑大夫,不妨说说你的发现。”
探出的手停在半空。她就知道,刀儿不可能这么容易回来。也不知颜如玉是怎么猜到的,都知道了还要让自己出面。桑落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林相公,我昨日见你时你病情平稳,吃着这些大夫们给你开的药,虽不能治病,但也死不了。”
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屋内的大夫们齐齐看向她,瘦巴巴的,再穿一身绿裙,像一棵竹子,不对,像颗竹笋,身姿倔强,看着就不像是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的。
桑落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昨晚突然病情恶化,变得十分奇怪,我就猜测你食用了什么药物,你否认此事。我只好催吐。果然在秽物之中发现了木防己的根须。”
“正是!”夏大夫站到了桑落身边,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用银针戳着那残渣,展示给众人看:“我用银针探过秽物,并无常见之毒,只有这些残渣十分可疑。”
什么?木防己?
大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不曾开过此药!”
有人道:“木防己也算利水之药,只是效果并不显着,我们虽没开,兴许林相公自己吃了?”
林相公半卧在床上说道:“是,我久病成医,也略通医术,昨夜如此难受,吃一些也不稀奇。”
桑落摇摇头:“木防己虽有药性,但其根须是有毒的,通常要炮制过后才可以入汤熬药。而你却是偷偷挖出门外木防己的根须,生生咀嚼后下咽。”
林相公无言地摆摆手,撑着从榻上起来,示意墨书扶他再次如厕。
王大夫跪坐在地上,怔怔地发呆:“这么说,当真是毒......”
夏大夫与他在林家待的时间较长,上前搀扶他起来:“也算不得毒,木防己也是药嘛。”
药毒同源的道理人人都懂。整整一日,他们都没想过可能是吃了带毒性的药物。没想过催吐。更没有那样神奇的秘方!
医者诊断如刑部查案,望闻问切四个字虽简单,要做到心细如发、推敲入理、抽丝剥茧也是极难的。
说他们是庸医,毫不为过。
林相公从水房里出来,又回到床榻上半卧,才生硬地开口:“是我医术不精,病急乱投医,以为生的治病更好,不想却中了毒。”
“我问你吃了何物时,你为何不说?”桑落知道他在撒谎,他也知道她知道他在撒谎,偏偏拆不穿。
“当时害怕你们怪我偷吃别的药,故而隐瞒。”林相公偏过头来看她,眼神一转,望向颜如玉,“说起来,还要多谢玉公子特地请桑大夫来替我祛毒。”
颜如玉笑了:“林相公要保重身体,林家的产业,你终归是要收回去的。”
“绣坊如今有玉公子坐镇,自然万事顺遂。”林相公又将头转回去,阖眼假寐:“林某大病初愈,体弱气虚,实在不便待客,诸位还请回吧。”
颜如玉敛去笑容,一抬手指,示意知树将所有人都带下去,独留下桑落和余护卫:“行了,人都走了,林相公,你该说实话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赵景明。”颜如玉一字一字地叫出林相公多年不曾用过的名字,“林府外面也都是我的人,我早已有了线索,这才遣桑大夫进林府投石问路,你果然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林相公坐起来,撑在墨书的右肩,一步一步地走到窗前,窗外紫藤花轻轻摇着,让他有一丝愰神。因排水太快,水肿的皮肤松懈下来,形成细细密密的小皱纹,显出几分老态。
他望着那一串串的花儿,平静地开口:“命是我自己的,何等下策也不至于以死相搏。更何况我病重多年,下毒与否,都活不了太久了。”
颜如玉道:“若不如此,你也没法洗清你买凶杀妻的嫌疑。”
桑落一震,这个答案始料未及。为了什么?为了家产?他不是赘婿吗?林家的一切也可以算作是他的。
林相公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也未变半分,手撑在窗口,捡起紫色的花朵,捻碎花瓣,又随手抛下。
颜如玉与他并肩站着,一身长长的紫袍,与那花儿的颜色一般:“我猜你还想再找鹤喙楼来杀你,却要求他们不能杀死你,鹤喙楼拒绝了。”
见他默不作声,颜如玉偏过头看他一眼:“当初你也是穿着我这颜色的衣裳进的林府吧?”
林相公僵直身体,盯着颜如玉这一身衣裳,一语不发,眼神变幻了又变幻,良久才道:“是......”
颜如玉又冲桑落勾勾手指,示意她站上前来:“林敏君当初也穿得这么绿?”像一颗韭菜。
在林府门外孩子们拍手唱的应该就是当年林相公入府。
小相公进门了。
林相公没有回头,只叹了一声:“是。”
颜如玉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指向那窗外的紫藤花儿:“林敏君为你种下的?”
“是。”林相公这一次转过身正视着他,“玉公子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长得如妖魅一般,原以为是个飞扬跋扈的面首,想不到还有脑子。
“林相公也与传闻中的不一样。”
林相公叹了一口气,坐在茶案旁,点燃小碳炉,舀水入壶,慢慢煮着,又取来三只青瓷茶盏一一烫了:“玉公子、桑大夫请坐。”
沸腾的白气袅绕着茶盏,茶香氤氲满屋,林相公开口说道:
“这满院子的紫藤花,是林敏君与我成亲第一日,拉着我的手种下的。”
“紫藤从播种到开花要多久,你们可知道?”
他自问自答:“三年,需要三年。那一年敏君有了身孕。我很开心......”
“孩子没有的那一个月,紫藤花开了,满墙的紫藤花,跟我入府那日的衣裳一个颜色。”
他只是一个赘婿,是依附她人的一根藤蔓。
他为颜如玉斟茶:“玉公子应该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