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上海，尽管已至深秋，人们却不太容易享受真正意义上的秋高气爽。
在全球变暖的大环境下，极端气象事件发生的频率增加，高温等天气出现的概率和强度有所上升。
加之长时间受副热带高压环流的控制，上海也受到影响，相较往年入秋晚，气温也偏高。
浦东滨江大道，倒是落叶知秋。
金黄色的银杏叶片将铺设红砖的亲水步道长廊妆点成金黄色的缎带，游客们三三两两漫步其上，又或者凭栏眺望涛涛江水，不时兴致盎然地举起手机拍摄着江景。
当经过的航船拉响汽笛，对岸由摩天大厦撑起的弧形天际线仿佛也被唤醒，跟着柔白的云朵活了起来。
叶众行坐在一条石凳上，脱下风衣用腿搭着，好让后背晒到暖烘烘的太阳。
昨晚从深圳飞来上海，只为见一个人。
六年前的一次酒会上，他与那个人初次碰面就相谈甚欢，于是定下约定，五年后不管两人的公司发展如何，也要再次聚在一起畅聊一番，彼此诉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那个人，正是陈佳宏，与叶众行相遇于酒会时，上海领航汽车科技有限公司还正在筹建中。
五年过去，叶众行与陈佳宏都没再提起那个约定。
自从领航在新能源汽车行业崭露头角，并很快如一匹骏马绝尘飞驰，叶众行就再也不愿回想他和陈佳宏之间的友谊。
因为这几年里，曾经强盛一时的星驰睿行日渐衰落，很多时候，叶众行认为是陈佳宏抢了他的生意、侵占了本来该属于他的市场份额。
可逢到一个人安静独处时，深入细想这个问题，叶众行却又隐约觉得，实情并不如他理解的那样，星驰睿行的没落，或许怨不得旁人，而是毁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五年过完，进入了第六个年头，就连2024年也即将在冬季降下的霜雪中远离，这期间陈佳宏与叶众行何需再靠单纯一个约定见面？
各种社交场合，他们碰面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可再也找不到朋友之间惺惺相惜的默契，谁也不再提那个约定，彼此对视时，眼神中不可避免地就多出了专属于竞争者的锋利。
直到几天前……
深夜时分，叶众行走出他在福田区高档写字楼里的办公室，乘坐电梯去地下车库时，意外收到陈佳宏发来的短信：
【老叶，还记得咱们几年前的约定吗？记得的话，来上海找我。】
*
陈佳宏这个人，牢牢记着一句座右铭——商场上从来不存在“赢”字。
今天的赢家，很可能会变成明天的输家，能赢，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奋斗，而失败，却通常有无数个原因，谁又能说清楚具体都是些什么？
领航是他从零开始创建的企业，五年了，就算领航品牌的新能源汽车销售网络已遍布全国，他因此就赢了吗？
不，无论每年年终拿到的销售报表上的数字是什么，他也从来没在内心欢呼一句，“我赢了”。
尚未通过选择好的路径走到目的地的人，没有资格为路途中一点小成就沾沾自喜，但要问陈佳宏，他想去的那个目的地在哪里，地名又叫做什么，他不知道。
他甚至怀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奋斗之路设定一个目的地。
那种无法得到满足的心情，中止在领跃者G6被按时送到塔吉克斯坦客户索纳希商贸的仓库，中止在客户对样车进行检测与使用后，给出了满分好评，杜尚别出租车行业的抗议声因这一款新能源汽车的出现而息止，塔国政府推行的各项支持节能环保型交通工具的政策，能毫无障碍地继续推行。
陈佳宏用的词汇是“中止”，而不是“终止”。
作为一名新时代的民营企业家，他从来就不会因为获得了某一项胜利而被喜悦冲昏头脑。
正如他对陆文明等人说的那样：“任何成功都只是一个起点，从起点出发，一路上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完成不了，不管走了多远的路都会倒退回去，不仅失去获得的成就，就连那些因成功而出现的起点，也再见不到了。”
一天深夜，陈佳宏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沉思。
万家灯火，逐渐隐没在不断向下沉淀的夜色里，人们都睡了。可他曾经的朋友，如今的对手，或者说是败在他手下的那个人，睡了吗？
最近听到一些消息，深圳星驰睿行绿动新能源汽车有限公司，在美国纳斯达克退市，海外三十多家分店全部关店，国内销售市场占有量萎缩超60%，目前总裁叶众行正在寻求收购途径，希望能有同行业者接手他呕心沥血创办的公司。
深夜无眠，陈佳宏长长地叹一口气，用手机给叶众行发了那条信息。
本不指望收到回复，谁知几天后他接到了叶众行的电话，与他相约在浦东的滨江大道上见面。
*
“六个年头过去，咱们是不是都变得比参加酒会时更老了呢？”
沐浴着阳光，陈佳宏觉得脸颊微微发烫，身体实在是感受不到秋日暖阳的舒适。
但强光能让他清晰望见，前方石凳上坐着的那个微胖的中年男人。
叶众行头发花白，背脊也弯曲着，与陈佳宏在记忆中的酒会上遇到的人相比，变化很大。
他没有马上走过去打招呼，正好旁边有一辆移动售卖车，就先买了两瓶矿泉水。
阳光虽然炙热，叶众行却享受着烘烤的感觉，这样反而能让他趋于沸腾的心情平静一些。
当陈佳宏出现，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什么？站起身与之握手，还是淡漠地一笑说，“你来了”？
却见一瓶散发冷气的矿泉水递到眼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道歉：“不知道你坐在这里，找了半天才找过来，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
叶众行抬起头，见陈佳宏正对着他微笑，如果没记错，那温和的笑容仅在那次酒会上出现过。
之后陈佳宏也经常笑，但给他的印象是总带着那么一点事故、那么一点圆滑，就和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感觉一样。
晒了半天太阳，确实口渴了，叶众行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狠狠灌了一大口。
喝水，不必说话，更可避免立即就做出表情。
不过一口气喝完半瓶，叶众行还是对陈佳宏说：“谢谢。”
陈佳宏也在石凳上坐下。正好有一艘白色的过江轮渡从江面经过，船尾激荡起泡沫翻腾的浪花。
“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谢谢你能赏光从深圳赶来。说实话，我早就有飞去深圳见你的打算，可思来想去也觉得不太合适。那样做，对你们星驰睿行而言，怕是太唐突了。”
叶众行苦笑着耸了耸肩：“败兵之将，担不起你这一声‘谢’。老陈，你主动约见我，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陈佳宏摇头：“你知道的，在我的理念里，商场之战从来就不存在‘赢‘字，没有赢又哪来的输？你没有输，又岂会是败兵之将？”
叶众行不想再坐着，坐的时间太久，关节都有些僵硬了，于是他站起来，缓步走到亮得刺眼的扶栏边。陈佳宏跟了过去。
叶众行说：“咱们就别玩这些文字游戏了。输也好，败也好，用来形容我都挺合适。有我作对比，老陈你就是赢家。你没有去深圳找我，我感谢你，这样对你我都好，至少你不是在幸灾乐祸地看我的笑话。至于我的公司，就这样了，从今往后我卸甲归田，重新做一个为一日三餐斤斤计较的世俗闲人，也算远离我摔爬滚打这么多年的战场了。”
陈佳宏认真聆听老友消极的宣泄，没直接回答他，而是指着浑浊的江水说：“考考你，黄浦江是流向哪儿的？”
叶众行皱起眉头：“老陈，就算我是个南方人，也不至于像你以为的那样知识贫瘠，搞不清黄浦江会流进东海吧？”
陈佳宏点头：“你说得很对，这也的确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大多数人都知道黄浦江最终会汇入东海。但是，她的源头在哪里，恐怕很多人就不太不清楚了吧？”
“这个……”叶众行哑然。
作为在广州长大，大学一毕业就去深圳创业的南方人，他倒真没留意过黄浦江是打哪儿起源的。
陈佳宏给出答案：“作为上海的标志性河流，黄浦江主要起源于咱们市青浦区朱家角镇的淀山湖。从淀山湖开始计算，她的全长大约有113公里，流经青浦、松江、奉贤、闵行、徐汇、黄浦、虹口、杨浦等多个区，最后通过吴淞口注入长江。”
叶众行叹道，“多谢你给我上这一课，不过让我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佳宏玩弄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若有所思地说：“怎么会没有意义？从小小一片湖泊，到奔流不息的江水，再到浩瀚无垠的大海，难道她们不是彼此相连，密不可分的？”
听到这儿，叶众行才猛然一怔，转头看向陈佳宏。
陈佳宏又说：“一湾浅水，太阳出来后就会被晒得蒸发，浅水唯有与大江大海会和，才能长久地流淌下去，其实做生意，也是这个道理。今天所谓的输，不代表明天你不会赢，但如果被太阳蒸发得一干二净了，你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可赢了。”
“老陈，我……”
叶众行难过了，是长久淤积于心的苦闷，终于被陈佳宏短短几句话撩动，汹涌地涌进心房，也涌入眼眶。
他没法不让对抗多年的竞争对手看到眼泪从鼻翼边滑落，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劲扭过头去，再次看宽阔的江面。
经过的白色渡轮已然远去，化作一点消失于水天一线。
陈佳宏拍了拍叶众行的后背，“没必要难过，老叶，如果你只是把这一次摔倒看作是即将踏上新征程前的调整，就没啥可难过的。”
“新征程？陈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反正对方已目睹了自己的脆弱，叶众行也不躲了，一双泪眼再次望向陈佳宏。
陈佳宏却不看他，而是注视着江水：“还是用这条举世闻名的黄浦江打比方，尽管她看起来浪潮澎湃，却也是从一滴水演化来的。一滴水，看似平平无奇，然而如果是以亿、万亿、亿亿直到更大的单位来计量，水会形成什么？是湖、是江、是海洋。叶总啊，水滴又是什么？那就是人民，我们不管生产什么产品，有多么想盈利，又有多么求胜心切，我们的消费者也是从人民中来啊。人民不可欺，商道中你不信奉人民至上的宗旨，就会失去他们的支持，最终一无所获，独吞苦果。”
叶众行按了一按眉心，“可能你想象不到，在杜尚别开新车发布会的那天，我见到了一个人，是你们领航cmo陆总的弟弟，那个叫做陆衡的年轻人。我悄悄注视了他很久，或许当时还没意识到发布Iq-EV Smart那样一部不符合市场需求的新车，会间接拖垮星驰的海外市场，可我却不知为何因他而产生了羞愧感，是一种隐私被他人窥见的羞愧感。照道理说，不应该啊，多家新闻单位在现场采访报道，向塔国全社会公开发布会的信息，为何见到你领航的人，我竟会如此羞愧？难道应该羞愧的人不是陆衡吗？他才是来窥探我的商业计划的一方啊！”
陈佳宏：“那么现在，你找到产生羞愧感的原因了吗？”
一阵江风吹过，吹干叶众行的泪水，也为他带来珍贵的凉意。
“要是到了现在还没找到原因，我的公司，也垮得太冤了。陈总啊，我很矛盾，我在想假如你对我说这番话，是发生在五年前，我到底是会对你嗤之以鼻还是会感谢你。假如那时我就醒悟过来，明白营商者绝不能偏离诚信为本的商道，恐怕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大概率在那个时候，我是听不进去的，甚至会对你这样一个，还不知能不能把生产汽车的工厂盖起来的小人物，不屑一顾。”
陈佳宏：“感谢你对我说真心话，我想这也可以看作是我对你说真心话的回报。叶总，星驰睿行的时代已经是过去式，失败与否，你也曾经辉煌一时，我认为你是不应该为过去感到遗憾的。”
叶众行微微摇头：“那以后呢？你认为我这个笑话，将会在业界流传多久？”
陈佳宏不在意地一笑：“只要你不嘲笑自己，谁又会无聊地嘲笑你？老叶啊，资金链断裂，不代表你的技术链也断裂了对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领航整个公司都能做你东山再起的后盾。明年在临港，我和其他几家车企联合开办的新能源汽车研究所将挂牌。不止于此，明年我的企业的援疆计划将比今年扩大至少三倍，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资深企业家参与进来。我盛情向你发出邀请，你不会拒绝我吧？”
“什么？”
叶众行转身，眼光中满是不解，“你要邀请我这个破产的企业家，和你一起去援疆？”
这一次，陈佳宏笑得无比开朗：“是啊，国家的西部建设进行得如火如荼，老叶你还不到六十岁，就这样着急地要闲呆着，把大好的发展机会拱手让给别人吗？”
一股不服输的横劲占据叶众行的心灵，很久了，他没再如此冲动过，那股劲道他还是在创业初期尝到过呢。
“谁说的？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我像是个会轻易服输的人吗？”
陈佳宏顿了一顿，“那你的意思是……”
叶众行：“星驰睿行，破产、重组、再出发！”
“哦？这样啊，哈哈哈~”陈佳宏为他“逼”叶众行说出了这个决定而难得的感到了得意，遥望江水爽快大笑。
叶众行也跟着一起大笑，笑声随江风飘送出去，水面闪烁着无尽的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