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五哥的浪漫。
解云程看着面前哭的泪眼模糊的小姑娘,终究还是不忍心。
把还没有抽完的烟蒂按灭在灶沿,将自己的贴身手帕递过去。
“别哭了。”
霍锦年一只手接过手帕,一只手端着面碗放下。
似乎是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有点不堪。
她别开视线不去看解云程,默默的用手帕擦拭眼泪。
“哪个瞎了眼的小姑娘给你送的手帕?”她有些哽咽的转移话题。
手帕上还绣花,不像是这家伙儿的风格。
解云程不在意的往手帕上看了一眼,“九哥给我的,平时擦汗用。”
霍锦年一听,动作一顿,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
将手帕往他脸上一甩,又气又笑的骂道:“王八蛋,你擦汗的帕子给我!”
解云程撇撇嘴,毫不在意的将手帕塞进布衣口袋里面。
“那我总不能将灶台抹布给你吧,我还没有活够呢!”
霍锦年一哽,竟然说不出话。
算了,说了这家伙儿也不懂,反而把她自己气个半死,说个屁!
霍锦年再次端起那碗面慢吞吞的吃了起来。
解云程也没有催她,只是背靠着灶台,安静的注视着她。
霍锦年察觉到他的视线,突然就鼻尖一酸,语气变得有些苦涩。
“如果你是解九的亲弟弟就好了。”
如果面前这家伙儿是解家的亲弟弟,不是家主,还掌管着解家的地下生意,不影响上门。
就算没有爱,他也会好好善待自己的,可惜了……
也不知道是那个词触动到解云程某个神经,他突然站直了身体,低沉的嗓音变得有些冷。
“快吃,吃完就走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没有丝毫的停顿,解云程说完就大步离开厨房。
他这是生气了?
霍锦年愣了愣,手里还端着面碗,盯着他的背影远去,完全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于是将面碗放下,连忙追了上去。
“你怎么了?”她不解的问道:“是我说错话了吗?你不想当解九的弟弟?”
霍锦年思来想去她刚才应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吧?
怎么就突然生气了,不想当解九的弟弟吗?为什么?
解云程没有理她。
霍锦年皱眉,拽住他的手臂,“把话说清楚,莫名其妙给我耍脸子,我到底说错了什么!解九对你那么好,不就是把你当亲弟弟看的吗?”
解九对这家伙儿的态度众所周知,哪怕是亲儿子也就这样了吧?
他有什么生气的?
“我有哥哥。”
解云程站在原地,垂眸盯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有亲哥哥,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很凝重。
霍锦年不由自主就松开了他的手,有些是明白了什么,动了动嘴唇。
“我知道了。”
解云程转身离开。
霍锦年盯着他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僵硬着身体回到厨房,将那碗面一口一口吃完。
她想。
她似乎很擅长把事情搞砸。
眼泪再次掉下来。
——————
解云程那天的态度像是一根刺扎进了霍锦年的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但又拉不下面去道歉。
开什么玩笑。
她霍锦年是会跟别人道歉的人吗?
道歉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霍锦年否决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让她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东西。
家主之位的争夺,长沙城被入侵,黑背老六的死讯。
一件件,一桩桩压在九门每个人的身上,谁都没有逃过。
“解云程呢?”
霍锦年急匆匆的闯进解九的书房,雨水打湿她的头发。
雷雨交加的天气,黑背老六的死讯传遍了整个长沙城。
没有人是傻子。
也没有人想要张大佛爷难堪,他们都以为他对自己人会手下留情。
但任谁都没有想到,偏偏是他血洗整个九门行业。
“什么解云程?”解九不答反问道。
霍锦年见他装傻的模样,瞬间就明白过来,垂下眼眸,随意的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在他的下首位坐下。
“跟我装什么傻。”她轻嗤一声,“难不成还怕我出卖他?”
解九眼观鼻鼻观心,端起茶壶为她添上一杯热茶,其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霍锦年抿了一口茶,又瞧见解九那苍白的脸色,心中默默叹气。
前些天就听说这家伙儿大病一场,看来是真的。
她将茶杯放下,“我要走了。”
解九看向她,“去哪里?”
“四九城。”霍锦年与他对视,“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我觉得有道理,我找了点关系,明天就走。”
解九微微颔首,“挺好的,老五他们也打算走了,现在这种时候能离开是最好的。”
“那你呢?”霍锦年问道。
解九摇摇头,“我现在还不能走。”
他的计划还没有完成,张大佛爷这边还需要他,他走不了。
霍锦年一时无言,其实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只道:“你要是想撤离的话,可以来四九城找我。”
“多谢。”解九微笑着点点头,面上一派温文尔雅。
话聊到这里,霍锦年也该走了。
但她有些犹豫,她还没有得到那家伙儿的消息。
虽然解九平时将解云程当亲弟弟,但骨里却是个商人,谁知道他会不会……
她不相信解九,同样也知道解九不会相信自己。
都是这样的,虽然说九门同仇敌忾,但总归各有各的心思。
——————
1952年的冬天。
霍锦年离开长沙城,再也没有见过解云程,也没有听到半分他的消息。
直到一年后解九举家搬到四九城,她还是没有看到那个人。
她问过解九。
解九只是摇头。
她知道现在的解九也不知道了。
霍锦年突然有点后悔,为自己当时的死要面子。
她也不知道在哪里去找他,他还活着吗?
一定还活着,阎王爷是不会收祸害的,霍锦年放弃了找他的念头。
她了解那家伙儿,解九在这里,他就跑不了,他说过解家是他的家。
1954年。
霍锦年和某个军官结婚了,场面很盛大,四九城里能叫的上名字的几乎都参加了。
霍锦年那天是真的开心,那人对她是真的好,最主要的是经过血洗的霍家在她手里算是撑下来了。
婚礼结束。
她坐在房间里面,桌面放着一个檀木小盒子,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小小的盒子里面只装了几块糕点,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写着四个字。
—新婚快乐—
霍锦年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谁的字,微微抬起头。
水色模糊了眼眶,整个房间在她眼里都是红艳艳的一片。
她忍着眼泪将那几块糕点慢吞吞的吃进肚子里面。
霍锦年一边吃一边骂,突兀的想起记忆中的那碗面,声音都有些哽咽。
这个王八蛋!
她这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拿几块破点心就把她打发了。
一点都不好吃,难吃死了!明明都来了也不出来见面!跟见不得人一样!
王八蛋!
霍锦年眼圈红红,将吃完的糕点盒子和纸条锁进了抽屉里面。
喝完酒的军官进来见她这副模样,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只是笑笑。
“我太高兴了。”
她只是太高兴了。
——————
高兴过了头。
霍锦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出现,也默契的没有去找他。
毕竟她现在嫁的军官身份敏感,他不愿意相见也是正常的。
再等等吧。
霍锦年这样想到。
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一等,便又是好几十年,她的孙子都出生了,那家伙儿甚至连个面都没有露。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怀疑,那祸害不会是真的死在哪个墓了吧?
这种想法自爱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便摇摇头,立马否决掉。
阎王爷是不会收他的。
这种等待一直到解九去世。
霍锦年站在灵堂盯着那口棺材,一言不发的走完所有流程。
她拒绝了身边人让她回去的话,静静的站在灵堂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她在等什么,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停灵整整五天,从天亮到天黑,来来往往的宾客。
她没有等到那个人。
他死了吗?
霍锦年一直坚信的原则出现一丝崩塌,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了?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底下的伙计传来消息,解家那个被架上位的小子被护住了。
“是谁?”霍锦年的语气有些急切,“那个人是谁?”
“鹤顶红和黑瞎子。”伙计如实回答道:“听说是受了红二爷的雇佣。”
“这样啊。”霍锦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失落?惆怅?还是埋怨?
她分不清。
“去帮那小子一把,好歹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免得别人说我霍家落井下石。”
霍锦年语气淡淡,就在伙计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叫住他。
“把那鹤顶红的资料给我送过来,免得被鹰啄了眼。”
霍锦年早年跟黑瞎子接触过,听说他和那鹤顶红玩得好,却没有见过面,但想来应该也是个混不吝的。
霍锦年轻哼一声。
解子好歹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叫她一声奶奶。
解九不在了,她能帮的,也就一个顺手的事儿。
“是,当家的。”伙计离开了。
当天夜晚,霍锦年收到关于鹤顶红的资料,还有几张照片。
照片很模糊,大概是偷拍的,都是几道远远的身影。
霍锦年捏着照片的手紧了紧。
好一个鹤顶红!好啊!好一个灯下黑!终于找到他了!
阎王爷都收不了的祸害!
霍锦年闭了闭眼,想到新月饭店的张日山,心里突然就涌上来一股埋怨,她难道就这么不值得他信任吗?
她在房间里面坐了很久很久,将那些资料和照片都放在一个抽屉。
里面还藏着一个檀木盒子,被主人保存的很好。
霍锦年咬咬牙,突然就觉得很无力,她想要装作不知情,想要就当他死了。
但却又想到在很多很多年之前,因为自己的死要面子,她欠下了一个道歉。
她还是找了人约见了鹤顶红,没有遮拦,用的就是霍仙姑的名字。
她想要知道那王八蛋会不会过来,要是不来的话,她就当他死了。
但是他来了。
鲜红的身影推开门,那张脸一如既往的让人晃神。
“霍当家。”
霍锦年微微颔首,直勾勾的盯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一句话都没有。
故人相见。
却早就物是人非了。
身边的人还是那副模样,没有一点点变化。
但霍锦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偷偷哭泣的小姑娘了。
她淡定优雅的取下头顶发簪,冲洗干净之后开始泡茶,将第一杯茶推到鹤云程的面前。
“尝尝吧,我学了很久的。”霍锦年温声说道。
端正精致的模样,看不出来半分当初坐在树上,哭的稀里哗啦的模样。
鹤云程端起茶杯,沉默的喝着,视线落在她的些许白发上,还有那些饱经岁月的皱纹。
她老了。
他一直都知道。
霍锦年也知道,但还是想要一个亲口答案,变得是模样,而不是相处模式。
“当年我结婚,那个装着糕点的盒子是你送的吧?”
“嗯,好吃吗?”
“难吃的要死,一点都不好吃,你从哪里买的?”
“我专门找人学的。”鹤云程抿抿唇,“我记得你很爱吃长沙城南街那家店的糕点,但我回去的时候,店已经没了。”
霍仙姑一时无言,悠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默了半晌,才又问道:
“这些年你一直跟黑瞎子还有张起灵他们在一起?”
“总要有个伴儿吧,他们俩挺好的。”
“那前几年张起灵出格尔木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
前几年张起灵潜逃格尔木疗养院的时候,是她和解九狗五一起帮忙出力的。
但来接人的,她只看到一个黑瞎子,却没有看见面前这家伙。
是在躲自己吗?
对此,鹤云程只有三个字的回答,“我没去。”
为什么没去呢?他没有解释。
霍仙姑却不想要放过他,直言道:“你不相信我,这么多年都不出现,为什么?”
为什么不相信她?
为什么不出现?
“对不起。”
鹤云程从善如流的道歉,岁月没有改变他的模样,却磨平了他的所有棱角。
霍锦年沉默,良久之后才道:“这话应该我说的,也许你不记得了,但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
鹤云程有些怔愣,他确实不记得了,时间过去太久了。
他也没有想到霍锦年这种性子的人会将事情记得那么牢固。
时间真的是太可怕了。
以往最不羁狠辣的两人,现在一个比一个更加温润能装。
霍锦年继续道:“当年你走得太快了,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没能拉的下脸,找你的时候有些晚了。”
鹤云程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吐出一个,“你……”
但霍锦年看他一眼,笑了笑,“别那么惊讶,我也活了大半辈子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有些东西确实微不足道,但在心里扎久了,就变成了一根刺,你应该早点出现的,不过好在……现在也不算是太迟。”
她还活着。
活着等到了。
多亏了解九。
想到这里,霍锦年脸上的笑意更甚。
都不相信她,但她还是等到了,她终于将心里的那根刺拔出去了。
“对不起。”鹤云程还是那句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了。
两人在那天聊了很久,具体聊了点什么,是叙旧还是其他的,没有人知道。
反正从房间里面出来之后,鹤云程没有再躲着霍锦年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
霍锦年的些许白发慢慢的变成了满头银丝,而鹤云程还是一如既往,两人走在外面都要被认成祖孙的程度。
直到某一天。
霍锦年从霍秀秀那里知道了点消息,气得半夜都睡不着觉。
这个无耻的王八蛋!他怎么敢!
霍锦年简直想要拽住那王八蛋的耳朵,好好跟他唠一唠。
他怎么对得起解九!
气归气,但霍锦年却没有任何的办法制止。
她能有什么办法,疏涟那小妮子都同意了,她反对有用吗?
她们都没有多少时间了。
霍锦年跟解夫人聊了聊,大概明白了她的想法,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最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面拿出一封信封。
提笔。
不知不觉就写了好多好多话,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
但是她没有办法,她也得给秀秀找一个退路。
她没有相信的人了。
只有他。
她相信他。
霍锦年落笔,盯着结尾的字迹。
拜托你了,哥。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再次提笔将那一句话划掉,在划线底下重新添上一句。
拜托你了,解云程。
我不应该用伤疤绑住他……霍锦年这样想到,那根刺终究还是留下一个烙印。
再次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