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我将至死守卫你的梦。
——一云
东海小镇,迦持院,夜深人静时,四名少年齐聚山头,成龙伏虎,气贯万千。
眼见宋来与况慈个个语气不善,好似有所过节,一地便赶忙出来打圆场,询问究竟发生何事,又言明大家同出一脉,在这寺门口的,若是吵起来惊扰住持,可就免不了一顿折磨了。
这话倒着实不假,住持偏心眼是实打实的,只有一云一地两位好徒弟时,就偏心那个小的,有了宋来后,就偏心这个小的,现如今再来一个况慈,又是徒孙级别,自然要偏心这个更小的,一地心知真要闹起来,他自己是最吃不了兜着走的一个,宋来则深知住持老小子虽说人不坏,但心眼太多,你看拿一袋金子把徐大发那一帮子人给哄成啥样了,有这心眼,玩他宋来岂不是绰绰有余?
唯独况慈心大,今天拜见师公,住持老人家可和气,又送刀又送棍的,一口一个好徒孙叫得人心花怒放,不过一地小师伯已经出来当和事佬了,大家行走江湖的,自然要多多给面子,他想想,就对宋来道:“我今天听只有我一位好徒弟的师父一秀跟我说了,你是他师弟,也叫一秀,我是很讲礼貌的一个人,按理说要叫你师叔的,但你看你这个小个儿,咱俩搭把手你都不一定是个儿,所以我就跟你通知一下,在咱们寺里,你要我喊你一秀还是啥的都行,就是不能喊师叔,一秀说以后下了山见了面,不能没礼数,那我就在人前喊你师叔,人后还是各论各的,你看怎么样?”
宋来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些纠结,抬头看看一地,一地正忍着笑,看热闹呢,宋来转而正视况慈,道:“叫啥都行,我看你说话文绉绉的,我都不认识字儿,你比我强太多了。我可喜欢一秀了,所以才叫了这个法号,你能做他徒弟是我也很羡慕的事,不过也就羡慕一会儿,做他徒弟还是师弟的,区别不大。我的铁大叔给我起名叫宋来,山下那些瞧不上我的就叫我小崽子,你喊啥都是我,我都会答应的。”
他咧嘴笑,黑不溜秋的,只有一排牙锃光瓦亮,“你叫啥名儿,给你起法号了没?”
况慈神色有些古怪,总感觉不太对劲,不过都没所谓了,自我介绍道:“我叫况慈,还没给我起法号呢,要是我也能叫一秀可就太逗了,哈哈哈!啊对了,我可不喜欢剃光头,太丑,诶你咋也没剃光头?”
宋来又抬头看一地,一地摸摸他的头,笑道:“你俩倒真能凑一块儿,人的美丑不靠头发来支撑,你看咱们迦持院哪个剃了光头的丑了,都是一等一的帅气!”
这个话题不能细聊,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准备按下不表。此刻,门口现出住持的身影来,笑容满面地走着。
曾经广收门徒,记名的,不记名的,开门的或是准备关门的,都是年纪轻轻朝气蓬勃的,现如今,门口的这四个是最年轻也最前途光大的,他们的成就有多高并不取决于功法优劣或先天资质,仅仅取决于肩头上的担子到底有多重。
担子重一分,神道便精进一分,担子若压得他四个直不起腰,那也意味着他们都已踏入神道最顶峰,面临着开天救世的重任了。
做无胜的徒弟,好像都很累啊。
他从一地手中搀扶住一云,邀请大家与他一起坐在寺门口聊聊天,开口便寒暄一句,问一问冷不冷啊,况慈吃完饭就出来跟江奴红闲天扯屁,没顾得上穿棉袄,自然冷得直梭哈,宋来与两位师兄都是打山下回来,穿得严实,摇摇头表示不冷,于是况慈也跟着摇头。
住持轻手拍拍况慈肩头,又道:“饭桌上一秀已经定下明天日程了,一地带着一云随他去打磨体魄,切记不要分心,况慈与宋来跟着两位名捕下山去走走看看,也没什么压力,他们做什么说什么,你们且看着就好,什么也不做,也能学到点东西。啊徒弟,山下的刘小姐有日子没来了,莫不是移情别恋了?”
这话是对一地所言,一地顿时红了耳朵,低声道:“昨日傍晚去山下接宋来,还看见她们两个了,我告诉她们等一云伤情转好再看就行,现在咱们寺里面都忙,不接待香客了。”
“嗯。况慈,方才听你所言,尚未有法号,既入空门,想不想有一个?”
况慈自然想要,点点头,满脸期待,住持道:“一云一地还有一秀都是一字辈,你是一秀徒弟,按咱们佛门传承,就是儒字辈了,素心亭和西方密宗收徒收了一大堆,儒字辈几乎让他们抢没了,我就现给你挂一个。嗯,我看你器宇轩昂,小小年纪就有成竹大气,就叫你儒大吧,你看如何?”
况慈一脸懵,这也能算是个名字么?
他一脸为难,住持这边早已抬手挥斥夜空,惊天修为使出来,半空中描绘出两个大字,不识字儿也没关系,况慈知道肯定就是那两个字了。
随住持扬手一抛,两个大字横空飞舞,飘飘荡荡地飞远了,他解释道:“甘凉道的素心亭是佛门正统,有咱们所有人的谱牒传承,现在你的法号就已经在素心亭落下根了,以后记得时常去那里看看,那位僧辞住持是我的二弟子,人很好,会非常照顾你们的。”
唉,儒大就儒大吧,有个大字,显得自己很老大。况慈问询道:“僧辞师兄法号就是僧辞么,怎么不跟一秀是一字辈?”
住持挠挠头,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佛门的传承是如何来的,打哈哈道:“我以前收徒弟都不讲究啥法号,收大徒弟的时候,一秀就给他起名叫尹绰,那就叫尹绰吧,收僧辞时,他那名字是达摩给他取的,那就叫僧辞嘛,至于一秀,那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有个名字就成,我无所谓哒。不过后来规矩就多了,跋陀僧建立素心亭,僧辞与一秀去帮他稳住跟脚,他就觉得一秀这名儿好听,便以这个一字辈开始往下传,传到如今也有四代了。”
儒大现在觉得这个法号与住持相比,也不那么随便了,点点头,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了。
住持转向宋来,笑问道:“近来感觉如何?”
宋来报以微笑,喜道:“很好啊,白天去百年堂干活学草药,掌柜的对我很好,晚上就回咱们寺里,你前些天教我的几个字现在都记住了,白天拿笔一写,嘿,全写出来了!”
住持老怀开慰,点头道:“善哉。看看这天,况慈,你大概没有听说过,咱们这小镇子有三绝,其中一绝是这天狗食月,你看,那月亮即将要被天狗吃了!”
况慈急忙抬头看,果然就见到一只形似犬类的不知名云彩渐渐遮蔽住了月光,不消几个呼吸间,月亮已经完全隐去了踪迹,天地变得黑漆漆一片。
“这这这!每晚都有这个天狗食月么?”
“是啊,每晚都有,外边的人都说这镇子邪性,其实懂得其中门道的人,是大可以一笑置之的。
既然进了咱们迦持院,都是我的好徒子徒孙,那我就可以坦言相告,咱们此地受先天神明,那位东岳大帝管辖,此处的小镇子就是他的心脏。况慈,今晚滴到碗里的那滴血也正是东岳大帝的心头血,所谓天狗食月,不过是大帝在休息,遮掩住心性与神道,类似于咱们晚上睡觉,等到日头出来,他就要继续奋战了。”
这下子可激起几名少年的好奇心了,况慈急问:“东岳大帝是啥人,他又奋战个啥?”
住持指着天穹,“天上,有一些不知来处,不明来意的强大杀意,像你们这等小身板若是碰上了,一个眨眼的空当就得死翘翘,有许多杀意横冲直撞,若是碰上咱们这方天地,必然要杀伤害死无数性命。
是故,许许多多咱们看不见的神灵就驻扎在天外,与这些捉摸不透的敌人战斗,阻止它们攻击咱们的天地,未来你们成长起来,也一定要去天外帮助他们,保护千千万万无辜的生灵。”
宋来是见识过星汉灿烂的,对于未来人生还是有颇多憧憬的,况慈则对自身抱持怀疑态度,不知道以自己的水平,给师父报了仇或许就已是最大的能耐了吧,跑天上跟人家干仗,有点虚头巴脑了。住持拍拍他瘦小肩膀,没说话,但充满着鼓励,况慈一扭头,看见一秀不知何时站在了后头,正低头看他,顿时感觉羞恼,好似方才打退堂鼓的小心思被人发现一般,赶紧低下头。
住持站起身,笑道:“我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先回房睡觉了,你们都是年轻人,再听一秀聊聊一些修行路上的关键和趣事,长夜漫漫的,就当打发时间了。”
三名少年起身恭送住持,一秀挨个拍拍肩膀,要他们无需讲究礼数,都是自家人,一个锅里吃饭,懂礼貌是好事,但不必太死板。
三个人继续坐下,一秀坐下来,首先叮嘱起一地来,“你心性单纯,心思也细腻,容易多思多想,忧思伤身,你要多加注意。你与一云就像咱们手掌的正反面,你看,不论是哪个面,对我们而言都同样重要,若一云在,你可以多想一想,三思而后行,若一云不在你身边,你大可以高枕睡一觉,不用出去走,也不用费心在牵扯挂碍的红尘俗世中。”
一地转头看看浑浑噩噩的师兄,略显不满道:“你的意思,我这辈子就离不开他了呗。”
“这只是我对你的建议,路还是要自己去走的,往后的日子里如果有无法决定之事,也可以想一想今夜我这番话,或许就会柳暗花明了呢。”
一地展颜一笑,“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看看一云这副模样,真不知道以后离了我他还能不能活得下去。”
一秀看着他,跟他一起笑,他看到了他们的少年时光,看到了他们羁绊无数年的友情,亲情,看到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师兄的紧那罗。曾经的一秀还是那个叫作紧那罗的青年时,与师父学来的满身慈悲令他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头,直到眼前这个师兄散了通天修为,魂骨无踪之后,他才开始思索学佛修禅的意义究竟在何处。
若不能做我想做之事,又如何能做我该做之事?
若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又如何能保护我该保护之人?
简言之,尹绰是我师兄,是给我命的人,你们杀了他,我就杀了你们,不能给他报仇,我学武有何用?
一秀忽然抱住一地,使了不小的劲,不但一地愣了,其他两个孩子也有些摸不准,咋回事,咋还抱上了?
“师兄。”
一秀松开他,笑道:“我就快要离开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们,我很想你,想了你很多年,没想到见了面,又要匆匆离别,心中真是不舍。”
一地急道:“你要去哪里?”
“要去时间城,虽说得有些时日,但我一定会赶回来的,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活着,宋来,况慈!”
一个小师弟,一个小徒弟,齐声答应了句,就听一秀道:“为了给达摩大师父报仇,找出幕后的真凶,我与时间城打了个商量,开启了三年轮回,但是有心人从中搅局,致使时间变得混乱不堪,咱们都是一言九鼎的好男儿,说到就要做到,所以我必须要去时间城,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你们两个留在寺里跟着住持学佛法,跟着一云练武,跟着一地读书,切记,要保护好他们,迦持院的未来就全靠你俩了!”
两个少年如出一辙的皱眉撇嘴,你要不听听你说了啥?
一秀微微一笑,抬头看天,道:“天色还早,起来,我为你们铺展一条天道!”
四个少年随他起身,来到路口处,此地原本还有些灌木丛,罗睺来闹腾一番,只剩下几棵小枯枝了。
一秀挨个看看,一云体格壮硕,相貌英挺,此刻倚靠着师弟的肩膀流哈喇子,一地与一云相貌有差异,但都是一起出娘胎的,倒也没差多少,与一云相较,他之体格要瘦弱许多,斯文且安静。
宋来是四个人里最矮的一个,也最黑,与况慈早些时候在天雷囚笼中被雷劈了的尊容差不离,况慈比宋来高上半个头,瞧着壮实些。
一秀倏忽上前,身形划过一抹璀璨耀华,抬掌轻拍一云脑门儿,仿佛醍醐灌顶,一云瞬间清醒!
他怔怔无言,一秀道:“一云师弟,这些日子来虽然没有自主行动,但所见所想不曾落下,一地始终照顾着你的饮食起居,这些你可都还记得?”
一云点点头。
“好,如果明天你我一战,一地扛不住本心折磨,也变作了你先前的模样,要照顾好他。”
一云霍然扭头去看师弟,正对上一地视线,千言万语不知何处讲起,只能点点头。
一秀又嘱托一地:“明天我将用魔功打压你,从小到大没有跟师父学过佛功,你就凭本能来应付即可,我相信你有办法压制体内魔功,不要怕疼,不要看我来打你就凭本能拿魔功来扛,切记,佛门弟子以禅心为重。
这么说你可能不懂,举个例子,假使我在你面前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筑,你何不敞开怀抱来迎接我,你是僧,你也是佛,我是魔,我又何尝不能是佛?你与我也许没有分别,只要这样想,你就不怕我了,你就可以接纳我,包容我,用你佛心换我魔心。”
一地似有所悟,又有些疑惑,再看一秀,揽月入怀,又摊开双臂将月光推散,一跺脚,一扬臂!
整座迦持院都肉眼可见地陷了下去, 再抬头看,月亮也升高了好几分,一秀喝道:“这叫开天辟地!”随他再跺脚,再扬臂,天变得更高,地陷得更深,刹那之间,四位少年心境澄澈起来,好似一缕初春清风灌进胸腔,人也精神了太多。
一秀邀请道:“来,跟我一起,开天辟地!”
心念电转间,一云周身起金甲,抬臂拿来达摩棍,一步跨至一地身前,用力一挥,替他的同胞师弟打散面前无止无尽的黑夜与障碍,去走一条旁若无人的康庄大道!
一地则又有不同,搭上一云肩膀,身子化漫天云雾,虽仍旧是先前那魔息滔天的黑雾模样,但双眼却炯炯有神,并未被魔雾夺去心智。云雾一下子绕到一云身前,一地在其中显出身形,点点佛光由芥子大小放大起来,放大再放大,直至将一地彻底笼罩。
远看,少年岂不与金身佛陀如出一辙?
这一幕看得另两个半大小子目不转睛,嘴张大,感慨着师兄就是师兄,恐怖如斯!
一秀投来视线,“宋来,罗睺带你去看浩瀚星河,可有所悟?”
宋来点点头,道:“我有神道二指重。”
“来,弹一条神道给我们瞧瞧!”
宋来赧颜,心中捉摸不定,与罗睺在星汉灿烂时,属于特定环境,不知为啥打个响指,就有那么奇特的事情发生,今夜这么草率,真能弹出来?
接触到一秀目光,那眼中是热切的希望,他明白他与一秀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世上不会有人凭空就对你好,如今来看,铁大叔一家人,再加迦持院认识的这些师父师兄,还有百年堂的老掌柜与少掌柜,对自己那么好,又怎么敢叫他们失望?
他心情激荡,抬手弹个响指,再屈指一弹!
面前的一秀与一云一地不见了踪影,虽是黑夜,在月光照耀下,有积雪反照,天地本亮堂不少,在弹指神道之下,天地好像更大也更亮了。
扭头看,一秀,一云,一地,还有小师侄,皆与他并排而立,同看前方无尽神道。
……
一番波澜壮阔之后,一秀嘱托一云与一地回房好生歇息,以应对明日即将到来的一场磨练,一云仍旧开朗心性,与小师弟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师侄打个招呼,又同一地打打闹闹地回了禅房。
剩下一大两小三个人留在现场。
感触最深者,只怕莫过于况慈了。
其实,小小少年心中,或许都没有发现,他自己需要的从来不是辈分的高低,或是修为的深浅,只要这个人比他厉害一丢丢,比他讲道理一丢丢,就足够他去膜拜和服从了。
他与一大一小两个一秀并排站着,忍不住偷偷看一眼他们两个,就发现这两个人好像真的有那么些相像,他不清楚曾经混迹山下的小崽子是多么蛮横不讲道理,只知道现在的宋来就已十分讲道理了,他也不清楚曾经的宋来在每个饥寒交迫的冬夜时常在鬼门关溜达,而现在的小一秀一弹指就是惊天动地,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他悄摸摸地蹭了蹭怀中秘籍,在思考往后寻个时间给宋来瞧瞧,也让他指点个一招半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