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揽山看着对方,肯定道:“莲姨一直跟我说,你可能是没有收到信。但是,你收到了。”
他从一开始就观察着王敏的神色,后者很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莲姨病重的消息,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但是,这人即便是接到了信件,却也不曾回头,就这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将那封从余杭来的求救信束之高阁。
甚至,莲姨的这一封信甚至都不叫做求救信。
毕竟,莲姨从未想过要让她“生活不易”的敏儿给自己拿半个铜子儿,只不过是想要在人世间的弥留之际,再见一见自己的亲人。
自从当年莲姨收养了敏儿后,便一直将对方视为自己的亲孙,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是,已经考上了秀才的王敏,自认为自己已经跟“下九流”不是一路人,他娶了家世清白的姑娘为妻,只要不再回到余杭,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也从来没有被一个妓女收养,他也是清清白白的。
王敏憎恶余杭的一切,更加憎恶莲姨。
在谢揽山看来,这种行径,跟畜生无异。
或许是因为谢揽山的肯定的语气,也或者是因为谢揽山手中那看着就很不好惹的剑,王敏在被谢揽山毫不客气地戳穿后,整个人几乎瞬间就崩溃了。
“她为什么还要来祸害我?!如今我有了正经的营生,有了妻子和孩子,为什么她还要这般阴魂不散?”
“我做错了什么我?我不就是不想回去吗?她又不是我的谁,我为什么要管这么个麻烦?难道她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吗?她只会连累我!就像是我每次去学堂的时候一样,周围的同窗,都笑话我!”
“她怎么还不去死?”
谢揽山沉默将王敏这些心里恐怕是已经积攒了很久的怨怼讲完后,他手中的剑,有些蠢蠢欲动。
在莲姨的回忆里,她的孙儿敏郎是个聪慧的,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上进,聪明还很体贴人。
但眼前他看见的这一个,没有哪一样是跟莲姨口中的敏儿有半点关系的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 读书多是负心人。
谢揽山站在王敏跟前,心里将这话咀嚼了好几遍,觉得前人说得甚是有道理。
谢揽山回到山上后,纪青霭问他最后把人请回来没有,谢揽山摇头。
王敏就算是死,也不愿意再跟“下九流”的莲姨有任何牵扯,他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侮辱。他可以无父无母,出身低微。但决不能有个在秦楼楚馆当过妓女的奶奶,简直“有辱斯文”。
纪青霭没有问王敏最后的结局是怎么样,谢揽山不会动手杀平头百姓,但估计也不会让他好过。
从那个时候开始,纪青霭就知道了承诺这种东西,真是没有半点用处。
就像是受到了莲姨的救命之恩,甚至是养育之恩的王敏,曾经承诺说考取状元就要接莲姨进京享福,但到了最后,却连跟莲姨见一面都不肯。
纪青霭也相信当初王敏对莲姨许下诺言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但是后面想毁诺时,也是无比坚定。
纪青霭从李同显的怀中重新坐到了床上,她脸上最后一分笑意淡了去。
她同样也相信刚才李同显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但是这话的保质期有多长?能是一辈子吗?
如果不是一辈子,这场博弈,她岂不是输得彻彻底底?
她只是看不到什么赢面,更不想掉进看起来精美安逸的陷阱里。
“皇上的承诺的时效是多久?”纪青霭问。
李同显原本以为自己跟纪青霭是能达成共识的,直到知道纪青霭从他怀里离开,并且坐在他旁边,声音清泠泠地问出这问题时,李同显才恍然,之前是他想岔了。
李同显皱眉,感觉到纪青霭这话里的不信任和浓浓的质疑,他陡然感到自己的一颗热血真心,被一盆凉水浇灌了个彻底。
“令娘。”
李同显声音里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纪青霭不是没听出来,甚至她也很清楚,如果自己再不服软的话,李同显势必是要真的动怒。
从前李同显愿意纵着自己,是因为她一直知道李同显的底线在哪儿,她的骄纵,在李同显看来就是几分意趣和情趣。
但只要她过线,从前的纵容,自然就会被人收回去。
可究竟是谁先过线?
难道不是李同显先提出来的要求吗?
纪青霭心里的烦躁像是更上了一层,“如果皇上的许诺只是短暂的,那妃嫔如何相信呢?承诺本身也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不是吗?您说的保护,能有多久?”
李同显感觉到自己额头两边的青筋都在跳动,他脸上的温情渐渐消失。那双眼眸,看起来有些过于冷厉。
“纪青霭。”李同显难得唤了纪青霭的全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换做任何一个嫔妃,都只会觉得有孕是皇恩浩荡。
而只有纪青霭,会这般质疑看着自己,甚至质问自己。
李同显心里燃起怒火,沉着脸,盯着身畔的人那张令自己又爱又气愤至极的脸。
纪青霭站起来,朝李同显福了福身。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李同显现在这句听起来像是诘问的话,实际上却是在给她最后服软的机会。
“妃妾略感身体不适,就不留在此处,以免染病给皇上,伤了龙体。”纪青霭说,“还请皇上恩准妃妾去后面的马车上休息一二。”
李同显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他看了纪青霭好一会儿,确定后者是真没有半点要反悔的意思,忍不住磨了磨牙。
“好,好,好。”李同显说,“你可真是好得很!”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