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河生还从未见过那东西,霎时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把视线移开。
“那是怎样?”地鬼紧跟着问道。
河生眼神闪烁,随后伸出双臂,将地鬼的肩膀缓缓抱住,口中说道:“这样。”
河生温热的体温覆盖在地鬼恍若树皮一般粗糙的皮肤之上,地鬼学着她的样子,将手绕到河生身后抱住了她,头颅埋在河生的颈间。
河生觉得他畸形的头颅有些硌得慌,他的气息不断地扑在她的脖颈之上,似乎没有进一步侵犯的意图。
她的心里渐渐平静下来,或许是自己多虑了,或许他只是想寻求一份慰藉,毕竟长年幽居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会感到孤单也是在所难免的。
河生想到了自己被深埋在冰雪之下的弟弟,顿时忘了在她面前的是将人性命视作玩物的绿洲领主,手臂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这幽暗的地方是另一方天地,似乎连时间也被静止了,只有时不时地传来的惨叫声,可以表明河生还存活于这个原本便残酷的世上。
这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在过去的这大半个月里不断提醒着她,那个救她离开墓室的怪物并非什么圣人,而是食人血肉的魔物。
有时她也会去起先关着自己的那个地方看一看,林幸的尸体不知所踪,河生找遍了自己所能找到的每一间墓室,也没有找到林幸。
站在墓室上方的洞口边上,可以看见下面相互撕咬的人们,仿佛丧心病狂的野兽,互相撕咬着对方的肉体。一天天地过去,墓室之内的人子越来越少,而活下来的人子也越来越没有了人的样子。
但他们除了撕咬之外,唯一还会做的一件事情是——
向洞外的河生求助。
河生看着他们,好似看到了之前自己那些相互残食的同伴。
而在看了他们杀害自己同类并且食其血肉的举动之后,河生便没有了救他们出来的意念。这一刻,她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地鬼总是冷眼旁观,对他们这些人子从不施以援助之手。
一是因为人子对于地鬼而言,不过是食物,地鬼没有必要对食物报以怜悯之心;二是因为地鬼本就以此为乐,喜欢看人子相互残杀的样子;三是因为河生切身体会到的,对处于绝望之中不惜吃掉同伴也要活下去的人子,心中产生的厌恶……
又一批前来绿洲的人子死了,河生回去后,看着满地的尸体。
有藤蔓不断地拖拽着尸体,向地鬼身后的树根之下堆积,远远看去,那里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子尸体。
她看向上面的地鬼,或许是吃了许多人的缘故,他原本像树皮一样的外皮渐渐褪了下来,隐约可见那树皮之下白皙的肌肤。
地鬼没有再将河生关入墓室之中,河生不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不过就上次问她人子是如何取悦对方之时,河生心中还是有几分猜疑的。
她的母亲经营着肉身买卖的营生,她也不是没撞到过母亲同其他男子在一张床上的场面,自然知道人子之间是如何取悦对方的,只是她不能如实将这些说出来,天晓得这怪物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河生在这交错纵横的地道里走着,她曾经在跨河之战时为了活命,带着弟弟躲进了一个墓地,那里的墓道和这里的墓道如出一辙。
时至今日她再次站在墓道之内,弟弟却不在身边,河生的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丝伤感,但是她心里也清楚,如果弟弟真的和自己被困在这里的话,自己也不会有多开心的。
河生靠着墓道的墙壁渐渐睡了过去,等再一醒来,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接着是微微的火光。
河生迅速地反应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朝着地鬼的方向跑去,但是跑着跑着,她又停了下来。
如果那怪物被烧死的话,她就能出去了。
但是……
出去之后,她又能干什么呢。
重复以前那种凄惨悲哀的生活吗?
火焰顺着藤蔓在一瞬间烧了过来,河生的眼睛陡然睁大,一时间忘了躲避。
自旁边的墙壁伸出数条藤蔓,在缠住河生的同时,将她拽进了墙壁当中。
人子站在远处的雪地上,朝着绿洲射了数万只火箭,绿洲内燃起熊熊烈火,巨蚺在绿洲内狂扭着身子,但是迟迟没有冲出绿洲,有一条巨蚺忍受不住冲出了绿洲,蛇头却立马被雪原的寒风冻结,当即死在了那里。
绿洲的小妖们东逃西窜,有的仓皇逃到树上,有的被火箭直接刺穿,有的被巨蟒扭动的身体碾成了肉泥,有的逃到墓穴之中,发现墓穴里也是浓烟滚滚,又当即退了出来。
外面乱作一团,除了浓浓的烟雾之外,地鬼所处的地方却依旧阴冷潮湿。
地鬼靠在石椅上休息,丝毫不受影响。
忽然从浓烟当中冲出来一个人影,地鬼徐徐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那男人正拿着弓箭瞄准了他,而在男子身后,是大批紧随其后到达的人。
男子将箭射了出来,同时抽出身侧的刀刃向地鬼砍去。但是他低估了此时地鬼的实力,于是在刀挥出的一刹那,男子的身体便四分五裂了,只剩下一柄刀刃落在地上。
其余的人仗着人多势众冲了上来,没有发现逐渐改道的主墓室入口。
墓道中充斥着血淋淋的惨叫声,外面的大火骤然熄灭。在外陈列的人群看着陡然熄灭的大火,明白这是不祥的征兆,将墓穴之内的人弃之不顾,打算立马撤退,但是烧焦的大蛇挡住了去路。
河生被藤蔓包裹着放到了一个地方,如果说之前的地方是黑暗,但毕竟还能看见一些东西,而现在到达的地方才是伸手不见五指,令人窒息的黑暗。
河生心生恐惧,但是身上并没有什么东西用以照明,她摸着黑向前爬去,爬到一处,手摸到了一个不硬不软的物事。
是一只脚。
河生吓得急忙向旁边移去,却在不经意间撞上了另一边的头颅。她怀疑自己是进了个尸体窟,身上霎时冷汗直冒,于是只能原路返回。
但是原路返回的话也只能是跑回原先着火的地方,更不要说这茫茫黑暗中她能不能找到正确的路。
河生在原地踌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忽然,在那边的头颅竟自己贴到了河生的耳边,发出了一声绵长而又诡异的笑声,河生呼吸一滞,不顾先前的顾虑向前面张皇爬去,结果撞到了一根柱子,昏了过去。
意识恍惚之际,她在眼前出现的幻象之中见到了一个男孩。
那男孩同他弟弟的年纪差不多大,被活生生地做成了祭品,能保他尸身不腐,随后将他丢弃在一个墓穴当中。
而将他丢进来时,他并没有完全断绝呼吸,没人能听见他痛苦的哀求声。
因为他是罪人的孩子,罪无可恕,应当被做成祭品赎罪。
看着那个孩子,河生的眼角滑落了一道泪痕。
她知道,她见过那个孩子,就在她第一次进来的时候。
同时河生想起,自己那时被刺中,应该是死了。
但是为什么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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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地下了一场雨,雨一连下了两天两夜,所有农户都闭门不出,乡间街道上两旁的小摊小贩也都将摊子撤了回去,长河地内外都只听得见雨声。许铖打着伞,在雨中行色匆匆地赶到慈辛的寝宫前,将伞合上放在门口,走了进去。慈辛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
听到脚步声,慈辛没有回头,对许铖说道:“如何了?”
“许铖在他的住所等待多日,未见他出来,只是他身旁的那只妖兽进进出出,一副行色匆忙的样子。”
“继续盯着他。”慈辛道。
“是。”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点灯,被烧得焦黑的屋顶显得略有阴森,弥漫着一种烧焦的气味。
靠近床的地面上扔着好几块已经腐烂的皮肉,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
戟颂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神情恍惚,她已经维持这个样子有半月,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一副好似死人的模样木讷地坐在床上。
一柄沾血的匕首放在枕边,刀身上的鲜血已经干在了刀刃上。
她的两只手臂上满是鲜血,伤口渐渐愈合,满是鲜血的手臂上呈现出了血色的火纹。
戟颂双目失神地摸索着拿起旁边的匕首,皱着眉头,将自己胳膊上的红纹连同血肉一起刮去,然后将刮下去的皮肉扔到地上。
胳膊上不断地涌出鲜血,戟颂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推门进来的乌鄫端着饭菜,看到戟颂流血的双臂急忙将饭菜放在旁边,拿起药箱跑过去给戟颂止血。
胳膊上的伤口渐渐愈合,乌鄫眼有不忍地将戟颂放在旁边的那把匕首拿起,扔到了大门外。银色的匕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上面的血迹被雨水冲刷下去。
身为人子,戟颂刚加入妖军之时,遇到了包括叶城谌在内的诸多妖子的反对。
闵佩豳是将她带回去的将领,自然是支持戟颂加入的,不过闵佩豳身为叶城皇族的外戚当时与叶城谌的关系也是剑拔弩张,只靠闵佩豳一人同意是不行的。
在妖军将领的一片反对和辱骂声中,只有呈奉之愿意相信戟颂,将戟颂收于麾下,令戟颂暂时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并且始终对戟颂有着一份善意。
——“阁下可否告诉白某,为何……愿意将白某这个众矢之的招于麾下?”
——“……弥补。”
——“弥补?”
那时的呈奉之神情复杂,没有回答戟颂的话。
画面一转,是戟颂在远处看到的,呈奉之被割掉头颅烈火焚身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