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升贤思索了片刻,道:“往后十天,我会对你这边多多关注的。如果实在不行,我会考虑给你换一个老师。你对儒学感兴趣还是对道学感兴趣?总不会对释学感兴趣吧?”
听着父亲的打趣,章德穹笑了:“自然不会,我可不想当和尚。”
接着思索了片刻,方才慎重地道:“都可以。但倘若我无法修行,学道也没有任何用途啊。”
章升贤夹起两片牛肉丢入口中,良久后道:“你的意思是——若能修行便习道,无法修行便习儒,是吧?”
“孩儿正是此意。”
“好的,我了解了。”
用完餐,二人让侍女将桌案打扫干净后,干脆将桌上的灯盏也撤了下去。二人当着一轮明月聊了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章升贤举起酒盏,向月一敬,一饮而尽。
“听你上午说,你对武学也很有些兴趣?不仅是我,就连我的仆从也经常会在演武场看见你与德通对练。”
“是的,父亲。”
“我曾旁观过两次,发现你们所用招式无不是陈规滥套。如此下去,你们在施展招式时很容易被对方利用破绽,一击秒杀。”
章升贤从怀中取出一册书递给儿子:“目前可暂时按此书中之法练剑。以后上朝结束后,我帮你问问忠武将军,拿两本剑法、拳法回来。”章升贤一脸云淡风轻。
但章德穹的双目已有些湿润。忠武将军,可是正四品上等之位,仅次于从三品归德、云麾将军的存在。可以说,他和父亲这从五品下等的太史令根本就在两个世界了。所谓“拿”两本剑法、拳法,至少也是要用远高于此两本武法之物来交换才行。
况且章德穹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
父亲所言找忠武将军,也只是底线。父亲最终找的更可能是云麾、归德将军甚至是正三品的冠军与怀化大将军。
想接触那个层面的人物,父亲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更别提讨要秘籍、武法了。
章德穹急忙拒绝:“不用,真的不用,父亲。孩儿与宣威将军府中小公子杨羽可是好友。大不了让他帮我借两本罢了。”
他很清楚父亲的骄傲,因此没有说出什么“高攀不起”之类的言论。
对于父亲而言,这种话比激将法更加管用……
“宣威将军……从四品上的林远吗?如此也好……”
父亲摸着胡子,对着沉默的明月道。
天上之月不晓人言,也不想晓人言,拉过一片云朵遮住半边脸,将清亮月华略作收拢,似是倦了,意欲休憩片刻。
“那……孩儿先告退了?”
章升贤摆摆手:“去吧。我也该歇息了,明朝还要上早朝递奏章。”
章德穹一直有些不解,趁此机会问了出来:“父亲既是太史令……为何不见您去办理公务?而且,太史令好像也没有什么百官早朝之事吧?”
章升贤揉了揉眉心:“太史令?那只是明面上的官职名称。虽有实权,但我把实权下放给下属了,自然没我什么事了。”
“况且,我还是有着参与百官早朝的特许令的。”
“为何?”章德穹不解。
但父亲仍是没有明言,只是道:“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章德穹只好拱手道别。
回到德穹苑,章德穹草草地洗了洗,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青衫侍女看着睡熟的少爷,吹熄了灯,低声道:“少爷真的是累了啊……”
另一个红衫侍女点了点头:“的确。”
二女悄悄地出了德穹的小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中。
良久,明亮的窗户纸另一边吹熄了灯,整个德穹苑中唯有月华与星光仍在,为响遍通宵的蝉鸣搭上了属于大自然的舞台……
一夜无话……
鸡鸣之时,曙光初现。
在天际尚未完全放亮时,章府上下已被第一缕晨曦唤醒。
早起,迎着东来紫气轻做吐纳,让自己一整天都充满活力与精力。这已成为章府众人的常态。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
德穹苑,章德穹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粥。对着梳洗镜理了理一头长发,用纶巾包起,拿起书卷推门就走。
“青草、红花,我走了——”
两位小侍女出门致礼:“恭送少爷。”
不知章德穹是什么想法,给青衫侍女与红衫侍女分别起了青草、红花两个名称或是说绰号。
后堂,在平日里,一直是章府的教书书堂。在有重大家庭庆典时,也会将子与板凳撤走,在此集会。
而现在自然没有庆典集会,这后堂就依然是章德穹最为无奈、无聊、无语的书堂。
后堂中,整齐地排列着八张书桌,上各有文房四宝与一摞白纸。
章府直系的德字辈的小辈人已全部到来。
章德穹无视了面无表情的章德和眼中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他不知道这丝敌意从何而来,也不想知道。
章德穹先向妹妹德婉微笑致意,又走到大哥德通身边。
“抱歉,昨天上午开家族会议,中午被父亲叫去谈话,下午陪小妹去西市,晚餐又去找父亲汇报……昨天真是忙得很,实是没空找你了……”
章德通温和地笑了笑:“这有什么要紧?无所谓了,大不了改天再去演武场就是了。”
章德穹觉得自己很少在这张温和的俊脸上见到负面的表情……
这时,后堂的门口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白发飘飘的老者。老者自然就是李先生。
“请诸生就座!”
李先生扫视一周,不怒自威。
八个学生各自找到各自的位置坐下。章德穹坐在最后一排两个位置的右边,前边就是小妹章德婉,左边就是大哥章德通。
“请诸生研墨取笔。今日我们且先默写一遍《千字文》。”
八个小辈齐齐一怔,互相对视一眼,开始各自研墨。
《千字文》,是本伟大的着作。据说是百年前,一国之君令一位书生将一千个完全不同的字编成一篇有意义的口诀。书生苦思冥想,废寝忘食,终写出《千字文》。其中整整一千个字,无一重复,蕴含了诸多道理与知识,更可贵的是,书生让其押上了韵,故而诵读起来朗朗上口。《千字文》就此也成为了启蒙之佳文、练字之妙章。
关于《千字文》的一切缓缓从章德穹脑海中流过。
墨已研好,笔已吸足了墨汁,等待着李先生的号令。
“开始吧。”
笔落惊风雨。笔锋在白纸上勾画出了一个个部首,组成了一个个汉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整个后堂之中,仿佛一切的声音尽都湮灭,只留下了不断的笔锋与纸张摩擦而产生的“沙沙”声。
李先生四下巡视,看的是每个人书写的内容,看的是每个人写出的字的兼架结构,看的更是每个人学习的心态与状态。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章德穹笔走龙蛇,将空的纸张用墨汁与知识填满。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李先生终于来到了章德穹身边,看着那些大气中不失优雅、杂乱中不失秩序的墨字,眼神略微有些惊讶。因为章德穹平日里似乎大多都是趴下便睡,要么交上一张白纸,要么写的杂乱无章,比狂草还狂草,让人看了费解万分……但今天,李先生从字中、从章德穹眼中看到了“认真”二字。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一千个字,说起来很多,但时间在专注之中,流逝的速度仿佛加快了数倍。众人接连收笔,揉着早已酸痛的手腕,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章德穹也终于完成,放下笔,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
李先生已走回了最前方:“请诸生拿出书卷,今日我们学习宋玉的《风赋》。”
章德穹将默写的《千字文》放在一旁,拿出自己带来的书卷,而后,翻开。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官。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
李先生声情并茂地背了出来。
章德穹认真地看了一眼书中内容,脸色骤变,而后只剩下无奈地苦笑。
大哥章德通无意间余光瞥到了此间,不禁好奇。
一百平米的空间中摆放了八张桌子,放的很开,每桌间距少说也有五米。因此,传纸条与交头接耳是行不通的。想交流而不被发现,只能用手势或作无声的口型。
章德穹将书本翻至扉页,看了看书名,叹了口气。
“怎么啦?”德通向二弟做口型。
章德穹哭笑不得,将书卷微斜,好让大哥看清书名:“我拿错书了……”
章德通眯眼看了看书中的内容,又看了看二弟:“你厉害!”
章德穹欲哭无泪:“我也不想啊……”
章德通用爱莫能助的眼神看着二弟,手在桌子下做了一个“自求多福”的手势,扭回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卷。
“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庶人安得而共之?’”
李先生一边吟诵,一边向后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