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灯灭,本应魂归碧落,魄赴黄泉,肉身顺应自然而回归尘土。但因偶有阳寿未尽却身死之人,魂魄不全,故而天君与阎王各有一圣物,用以寻得丢失的魂魄并重新拼凑在一起,好让这些人能重回正轨,早入轮回。天君手中的是追魂铃,而阎王则掌管着聚魄灯。祉瑶有魂而无魄,所需的正是阎王手上的聚魄灯。
无尘带祉瑶驾着仙鹤一路南下,马不停蹄地飞了两天两宿才来到炎热湿润的巴蜀之地。此处与圣灵峰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圣灵峰上终年积雪,空气稀薄,但总是仙气缭绕,虽为苦寒之地却是修炼调息的好地方;这里群山环绕,却鬼气冲天。尤其在七月,更是凡人与鬼魂混杂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阴森邪气。
祉瑶本来反对无尘一同进入冥界,毕竟凡人带有阳气,容易被冥界的阴寒之气入侵,折损阳寿。但无尘称以前盗墓过程中曾助过冥界的使者执行公务,算是与他们认识,也许可以借此关系行个方便。祉瑶只能答应,但叮嘱无尘如有不妥一定不能勉强。
仙鹤来到酆都城门外徐徐降落,这座城与其他巴蜀的城郭并无差异,若不是早就知晓目的地,实在看不出这是通往冥界的鬼城。无尘轻车熟路地携着祉瑶一路前行,在左手边第七棵树下的酒肆前停了下来。他从身上掏出一枚奇特的铜钱,此铜钱呈一整个圆形,并没有铜钱眼,一面刻着一座巍然屹立的宫殿,另一面则刻着一朵盛开的彼岸花。酒肆的小二接过铜钱仔细查看了一下,转身从店里拿出一酒壶,与铜钱一并交予无尘。祉瑶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酒瓶上赫然写着“三途”。
无尘领着祉瑶立于树下,打开酒瓶递给了祉瑶,示意她喝一口,而后他自己也同样喝了一口。眨眼之间,祉瑶感觉眼前所见如换了天地,虽然依旧立于树下,却已是另一番景观。此刻所在之地日月无光,仅靠路旁昏暗的灯光维持着可见度。身旁的大树应该是方才酒肆旁那株,形态与之一样,此处却在枝叶上开满了猩红色的花,花蕊如同蛇的信子,长长地从花心探出了身外。
“欢迎来到冥界,”无尘淡淡一笑道,“平日里正常死亡的亡灵必须经鬼门关进入,但你我皆为活人,不能循此方法入内。酆都酒肆旁那大树乃上古神木扶桑,据说大荒时代生于汤谷之上,天地人三界确立后被阎王取其一枝插于鬼城,作冥界与人间大门之用。咱俩喝的那一口是三途河之水,因三途河是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其水作为开门钥匙予往返冥界与人间的使者所用。”
祉瑶觉得她对无尘有点刮目相看。虽然以前身为通灵巫女常要与冥界的官员及亡灵打交道,她却从未亲身来过冥界。不知道无尘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进入的方法。她开始发现此人深不可测,过于博闻强识,似乎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
扶桑树前有两条不同的路,左边的只有昏黄的灯光,一眼望去没有尽头;右边的则完全相反,一路上开满了艳红如火的彼岸花,如同鲜血铺成的地毯。两条路之间隔着一条血黄色的河,左边的河面水波不兴,安若明镜;右边的则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无尘对祉瑶往左边的路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便踏上了那昏暗且安静得让人窒息的路。
这一段路仿佛走了好久。隔着河面,祉瑶依稀还能看到右边路上会经过的景观。那开满了彼岸花的路上人头攒动,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尽头处是一座石制的拱桥,大概那就是话本子里常出现的奈何桥了。
“奈何桥上的亡灵都必须喝了孟婆汤才能转世么……”祉瑶的眼神依然停留在远处,喃喃自语道。
无尘突然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祉瑶,不知道该答还是不该答。许久,他挠了挠头说道:“走吧。”
一路上无尘保持着少有的安静,直到来到一座巍峨森严的宫殿门前。祉瑶认得这就是那枚铜钱刻着的宫殿,殿门前赫然悬挂着“阎王殿”的匾额。无尘从怀里掏出拜帖,对守门的牛头马面行了一礼道:“草民无尘与通灵巫女祉瑶求见阎王。”
须臾,殿内出来一人宣道:“阎王仅宣见无尘。”
无尘给祉瑶使了个“别担心”的眼色,示意她在殿外等他,便跟随那人进去了。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无尘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在阎王殿门口得意洋洋地朝祉瑶挥了挥手,样子臭美得不行。
“阎王仁厚,知道咱们借聚魄灯是为了帮你,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了。不用谢我,我就知道我巧舌如簧,没有什么是借不来的。”
祉瑶看到他平安从阎王殿出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结果听到他这自恋的一番话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你最厉害……”
两人正打算往回走,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白色身影,祉瑶感觉手臂被谁一拽,便离开了阎王殿,往一个不知的方向去了。直到来到一座险峻无比的悬崖边,才被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一名戴着面纱的白衣少女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苍白的手指轻轻拨过被风吹乱的一头银发,眼神冷若冰霜。虽然戴着面纱,但眉目里透着蚀骨的冷艳,应该是个美人儿。
“我道是哪路子的神仙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能劳驾无尘亲自来一趟冥界,没想到竟然是个没了魄、人不人鬼不鬼的废物,”银发少女一副对谁都不屑一顾的模样,玩味地抚摸着她手里的长鞭。“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为何他会亲自来为你借聚魄灯?”
这兴师问罪的口吻……咳,看来是无尘的老相好啊,没想到这小子艳福还真不浅。祉瑶心里忍不住耻笑了一下无尘,嘴上却毫不示弱:“什么关系嘛……那得你自己亲自去问他,不过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告诉你呢。”她一向吃软不吃硬,什么人不人鬼不鬼,她再好的修养也容不得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随意羞辱。
“很好,”引发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阴鸷的光,俯身在祉瑶耳边轻声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怨不得我了。”她伸出苍白无色的手,一把掐住了祉瑶的脖子,将她悬空提到了崖边上,咬牙切齿道:“这里可是我的地盘。不管你俩是什么关系,我就不信把你投入这红莲赤焰中化为灰烬,他还能把你捞上来为你聚魄!”说罢将手一松,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祉瑶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刻喘息的机会,却没料到是被突然松手扔进火海之中,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该怎么自救。此刻的她既不能使用灵力,又没有辅助的武器在手,只能像蝼蚁一样任人践踏。千钧一发之间,她感觉背上被人一拍,一阵掌风把她推回到悬崖边的地上。然而等她回过头想看看救她的人时,却只见黑色的人影和红色的飘带从悬崖边上掠过。她赶紧踉跄着爬过去,只见无尘单手攀着崖边的石头,身子已经摇摇欲坠。身后的赤焰像翻腾的江水,不时往上吞吐出鲜红的火舌,仿佛渴望着新鲜血肉的鬼手一般,要把坠落的人一同拖进这无间深渊。
“无尘,坚持住,把另一只手给我!”祉瑶颤抖着把手伸向无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心里懊恼得很,如果不是自己一时没控制住触怒那银发少女,无尘就不用为了救她陷入如此险境。
无尘的身子晃了晃,却始终没能把另一只手给祉瑶,反而因为晃动而使得紧攀着石头的手开始下滑。祉瑶赶紧伸出双手紧紧攥住无尘那只手的手腕,咬着牙用尽全力地往上拽,然而她力气太小反倒差点被无尘拽了下去。
“笨蛋,快放手!”无尘怒喝道,“不要管我,快放手听到没!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跟我一起掉下去的!”
祉瑶边忍着泪边摇头,倔强的脸已经憋得通红,手里依旧死死地纂着无尘,就是不肯放弃。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龙吟,转瞬间无尘身后惊现一条黑色巨龙,稳稳地将他和即将坠落的祉瑶一同接住,安全地送到了崖边的地面上。祉瑶惊魂未定,却见眼前气势逼人的黑龙转身一变,化成了一气宇不凡的年轻男子,一身玄色外袍在风中轻轻摇摆,眉目间透着不怒自威之势。
“无尘谢过阎王救命之恩。”无尘对眼前男子行了一跪拜礼。
祉瑶愣了一下,明白眼前救他们的黑龙乃阎王所化,也立刻下跪欲行大礼。然而她的膝盖尚未碰到地面,阎王便伸手扶起了,“通灵巫女不必多礼,此礼我实在受之有愧,”阎王面有难色道:“舍妹自幼顽劣,是我管教不力,今日多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舍妹?!方才把她扔进火海那银发少女吗?不会吧?!那少女倨傲狠戾,眼前的阎王谦恭有礼,传说男女阎王乃一母同胞的兄妹,怎会性格如此南辕北辙……但回想那少女的眼睛,的确是与阎王长得非常相似。只是少女的眼神肃杀阴鸷,阎王则波澜不惊,让人感觉深不见底。无论如何,祉瑶都不应计较,毕竟阎王毫无保留地出借聚魄灯,又在崖边不遗余力地救下她和无尘,此等大恩不能不谢。
阎王一路护送他们至入口扶桑树旁,目送着他们离开。半晌,叹了口气,背对着扶桑树道:“跟了这么久,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一道白色身影从树后缓缓走出,正是方才要把祉瑶扔下悬崖的银发少女。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阎王身后,眼神里却像是意难平。
“绮罗,你可知道通灵巫女与冥界之关系?”阎王自始至终凝望着祉瑶离去的方向,语气缓和平静。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女阎王绮罗,此刻正心虚地偷瞄着兄长的脸——虽然知道兄长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看了也是白搭。
阎王见她不语,继续梦呓般地自言自语:“相传冥界形成之时,如今的禁地所在,悬崖之下并非滚滚的红莲赤焰,而是一眼灵气缭绕的清潭。漫漫岁月之中,清潭中长出了一株青莲,它吸收了清潭中的灵气,渐渐地有了灵性。然而不知为何,几百年过去,青莲似乎停止了生长,只生出一个花苞,不开花亦不凋谢。当时我们的先祖刚接管冥界不久,三界之中却出现了一个罕见的魔头,其性情暴戾,嗜血如命,不少大能死于其手下,修为皆被此魔头吸去化为己用,顿时三界内人心惶惶,却无人能出其右。后来魔头不知从何得知青莲之事,欲摘取青莲以进一步提升修为,遂潜入冥界闯入清潭之内。正当他的手触碰到莲叶之时,青莲却骤然盛开,颜色也从青色变成了血红色。魔头以为是青莲成熟正感狂喜之际,忽然间四周的清潭变成了茫茫火海,向魔头席卷而来,将其吞噬于其中。从此以后清潭不再,剩下的只有这一直熊熊燃烧着的红莲赤焰,据说由于魔头修为太高,需要以此赤焰不断燃烧炼化,以防其卷土重来;也有一说是红莲以其悲天悯人之心,用此烈焰熔化魔头心中的执念,洗去其戾气与罪孽。我们的先祖感恩于红莲,遂将其元神从火海中提取出来,将其投入轮回之中使之生生不息,每次转生皆能与冥界鬼魂通灵,名义上辅助冥界与人间作事务上的沟通桥梁,实际上是赋予其号令冥界的能力,是冥界自愿与之结定的生死契约。”
这就是通灵巫女的由来?绮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原来祖上让通灵巫女作为冥界在人间的使者并不是从属关系,而是一种不须言明的信任与感激。那今天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岂非莫大的不敬?!
“为兄知道你恋慕无尘,但你也该明白选择权在他手上,并非你以一己之力铲除对手就能如愿。他俩之间存在太多牵绊,今日之事是卖给我面子不与你计较,日后你可不能如此胡作非为了。”阎王向来疼爱绮罗,从未严厉训斥过,但此事兹事体大,因而不得不出言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