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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脸向里,张祺裕偷偷打了个哈欠。已是一月有余没遇着称心如意的了,就连云香院新拱出来所谓头牌——依偎在他身侧的映叶,美则美矣,却也不过俗物罢了。眼睛太多情,脸蛋太消瘦,颈子不够纤长秀美,胳膊又细到挂不住镯子。雕坏了的玉石就是这样,只能远观,不能亵玩,而且越看越觉可惜。张祺裕便长吁短叹,又不肯偏头去瞧她:

“以前呐……”不到弱冠的年轻后生怀起旧来就是这么个腔调,虚张声势、刻意卖弄、深以为荣,张祺裕还将手绕一绕,唱戏般掐了身段,道,“以前呐,姓林的,那是当朝柳三变,无数窑姐的心头好哇!走哪都是座上宾!那时候,生意可不是看着银子做的,要吟诗作画、吟风弄月,要白璧微瑕、又怀才不遇,那才叫‘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哩!像什么头牌、花魁,连看也不看!功夫花在脸上,卖弄着要给所有人看,那就俗喽!”

映叶便在身后将他一推,娇声嗔怪:“四公子这是嫌奴是个俗物?那就不要来奴的床上。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你们男人,都是一个贱样!”

“这话可太对啦!”张祺裕一拍大腿,登时腾身子坐起来,“自古男子汉大丈夫,都是他娘的色字当头臭狗熊!不嫌妻丑,不嫌家贫,那是圣人!可你说,这世间真能有圣人?真能有,只怕也是要死的,活不长!别的不说,就光那牢狱里,又湿又冷,不见阳光;孑然一身,阴阳没处调和,更是折寿;更别提有人三番四次要……”

这回换了映叶偷偷要打哈欠。张祺裕或许还有满腹牢骚要念叨,他却猝然住了嘴,整个人直挺挺就要往后倒:

“青天白日……见了鬼!!”

映叶入云香院不久,还没见过他口中那位久负盛名的林大才子,施施然进门来那人臞瘦高挑,垂手站得安安静静,嘴角含笑,目中似有精光。这屋里随即就有女人尖叫,映叶仓皇出逃时连件小衫也来不及披,平白便宜满院客人一睹春光。张祺裕光着两条腿就跳下床,随即也要出门去看——

缩回脑袋,再瞧一眼身畔转生怨鬼;他再要出门看个仔细:

“……这、窑馆也没关呐,没说有国丧……荣王好好的,你是怎得出来的?真死了,一缕幽魂,来寻仇啦?”

这泼皮说着还小心伸根手指头要去戳戳,林怀章就一把将其打落:

“不去追那位美人?你一贯不喜欢浪费。”

“你瘦了。”张祺裕咋舌。

“我要结婚了。”可不只是嘴上说说,他还从怀中拿张请贴出来,不由分说往过一塞,张祺裕倒好像火烧了衣裳,好一番跳脚,实在可笑,“你也该吃点好的。”昔日旧友就诚恳规劝,“娶贤妻,不要买摆设,少养几个华而不实的妓!”

“修无情道?带发出家又下山宣扬佛法来啦,实在辛苦您了!”张祺裕踢踢脚下那红页子,捡呢嫌烦,不捡又好奇,两相为难,“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你要是刚才留心、看清了新来那映叶姑娘,当场就得要悔婚!说说,怎么哪家姑娘要倒霉哪?”

他到底还是自己撅着屁股蹲下去看了仔细:“李……刑部尚书?好家伙,拿婚书换自由?饮鸩止渴,你糊涂!”

他接着一歪身子坐倒,翻来覆去看那请柬,没头没脑又冒出一句:“李成死了。”

“所以我还活着。”

“朱家杀人是为了灭口——谁晓得他当食客知道了些什么不该知道的——可不是为了你!牢狱里头死个把人忒容易,你既然活着出来,就滚回家孝顺老爹去。”

张祺裕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要哧声而笑:

“和亲的是襄安公主,宣清长公主真被你拐丢了,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你该老死在牢子里头!老苏家闺女花大力气捞你出来,还送个好姻缘,说吧,图你什么?”

“你最开始已经猜到。”林怀章道,“荣王薨,胜负已定。所以我来这里,请张兄急人所难,快马去见位故人。”

“不去。”张祺裕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杨忻我没看好,李成阴差阳错也死了干净。官场里弯弯绕,总得沾着些性命。我个做买卖的,犯不着。荣王死便死了,你攀了李家有扶摇直上大好前途,还要赌?”

林怀章好像早有所料,闻言也不失望,甚至点点头,作势就要走:“户部那头亏空皇帝陛下在意得很,投桃报李,我正好还要往岳家略效犬马,不与你废话。请柬送到,我走就是。”

他却哪里还走得了。张祺裕雄赳赳气昂昂将门环一拉,伸手摸着不知谁的鞋照头又要打。林怀章依旧站得笔挺、安之若素,隐约间似乎还有了些他父亲的影子。他接着说,生怕自己讲解不够明白:“就先放虔金号去探探路,待生意做稳了正好抢取豪落,顺手将‘顺字盟’收入囊中——给皇帝陛下要献上的就是这等良策,张兄以为可行否?小弟琢磨,这行商若只能做官府的生意,那散入各州富户商行的银两,可不就填回到国库里了么。显宗重农抑商的法子才是治国之本,恕宗就不该听庆国公那番广开商路的谏言。陛下如今有意拨乱反正,国之幸事,张兄如何大为光火呢?”

张祺裕本就不大的眼睛就十分配合地挤成两粒红豆,恶狠狠还喷着光:

“有屁快放。”

“就今晚。时不我待。下午段孺人入宫照料太后,先一个得到消息,立刻快马回府撤尽了给杨小公子的白幡。她母家沾着朱氏的光,投鼠尚且忌器,最快也得明日昭告天下了。你,张家小四,骑我的马,杨小公子的事儿去关怀下回门的故交。别又摆出这张臭脸。薛娘子虔佛,月初于宝华寺莫名失踪,接着又生了场怪病。要请佛祖相助,自然得寻个媒介才好。”

“托梦,请得道高人卜卦推演,驳了皇帝的言之凿凿是吧。”张祺裕立时心领神会,“但朝堂那头还得有些助力……你闭嘴,这是你的事。我已替你出面去勾结杨珣那外室,朝中呼风唤雨,再不该是我这小小书吏所能为。”他说着捡了人映叶的衫裙来,好像给自己胡乱围了就要出门。当是时,一个出其不意,这混账东西接着却往林怀章身上扑,是看准了要绑人回床,为重获新生大肆庆祝一番——谁要自寻死路,冒险又去和陛下作对帮什么荣王!林怀章在监牢里闷了小半年的身子居然出奇的灵活,轻轻一个闪躲,撞开门扇摔出屋子的却是张祺裕自个。

他还要迈步绕过了满地狼藉,给张祺裕施施然一揖到底:

“张兄大恩大德,小弟铭感五内。日后必当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

在旁观热闹的看来,一个彬彬有礼,一个是狼狈不堪;在张祺裕看来……这罪魁祸首分明笑得洋洋自得哩!

“小弟愚鲁,张兄大才!就您这么一位八拜之交,实在不好平白放过,您就可怜则个!呶!马鞭,还有,这衣裳。倒春寒冷着呢!小弟回家还得侍奉父母,您也即刻启程,后半夜回家歇着吧,啊!小弟!告辞啦!”

大笑摇袂,那青衫直裰的影子便渐渐远去、看不见了。四下里言笑声叫骂声忽而吵闹,张祺裕翻个身,不理会赶来搀扶的龟奴,就见那门前灯盏红哇!实在耀眼。灯红酒绿,长夜无梦。冷风从一楼的绵帘缝隙错个身,怎么就一路落在二楼他的鼻尖了?

“不喝酒不狎妓,他真是要浪子回头……”

也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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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人来人往,春风萧瑟,不得不提的还有那兴明宫露华殿。后宫两位妃位娘娘在此东拉西扯地找事做已经有一段日子,她们总是卯时一刻起床,卯时三刻在太后宫中相遇,一同请过早安,再照看缠绵病榻的太后和牙牙学语的杨珣私生女直至用过午膳——那时候皇帝雷打不动要来侍疾,谁都不许从旁跟着,连近来盛宠的孙美人和良才人也不例外。杨珣那才三岁的小女儿正是虎头虎脑、古灵精怪的时候,常常自己要趁机溜出门来。馨妃那常年斜坠松歪的发髻终于要梳得一丝不苟了,宜妃陈年握刀拿枪的茧子也要软和了,二妃笑语盈盈、一天多半时候就要围着这小丫头转。想那昔年永王府上,郑孺人和苏媵侍用膳吃茶也有一段形影不离的好时候,就连入主兴明宫,露华殿和令熙宫也是前后紧挨着。馨妃却从来和宜昭容避着走,就连不得已见了面,也不过点头泛泛之交;如今一来二去,竟好像又成了闺中密友。尤其宜妃,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扎在那露华殿里,今儿个又是拿了几本诗集,风风火火要赖讲经论道。这才翻开第一页,就有几页草纸飞落下来。馨妃附身拾了,见那笔迹潇洒俊秀,竟不知是何人所为,有一页题着《秋末倦雨》,写的是:

参差空树分梳月,锋锐重檐寸寸裁。

偷得鎏金三尺半,抬云掩袖泣瑶台。

“林家那大才子怨怼满腹,这下你也瞧见了。”苏以慈摇头叹气就凑过来,“又是偷又是泣,秋天下个雨,能给他多愁善感得出口成章!看看,这还有!”

错一页,这首名为《古来冬深》,字句更是直白:

庸然怠懒老寒天,茶沫翻浮促促烟。墨臭木香新色旧,浅眠浓睡到隔年。

“要嫌狱中寒冷,茶也不是上品,桌子椅子老旧,还没人陪他解闷!秋天就见他诗里牢骚,可怜他只能就着月光读书写字,还好心给他换了最不阴湿的房间,摆了桌案送了烛台,没想到此獠竟愈发嚣张,丝毫不拿自己当阶下囚看待!你瞅瞅!再给他关上几年,他能当下一个屈原!”

“原来妹妹喜欢这一口。”馨妃掩唇而笑,“难怪近来总是闷闷不乐,分明升了妃位,却自甘失宠,连陛下也不愿迎奉呢!”

苏以慈便皱眉,不知所谓。

“好像是、正月里,约莫说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的李玉善折在狱里,之后便见妹妹常往庆祥宫去,又见妹妹面色苍白,时而长吁短叹。死了一个四大才子,还有一位也在狱里,妹妹和家中说一声,关照关照也就是了。自古风流才子多薄情,说来倒不及帝王家呢。”

“是啊,李成都死了,还念这诗集做什么。”她说着当真是将手里揉皱的李玉善诗集随手一丢,劳烦雪苕得去捡回来擦灰,自己接着又从袖中掏出方手掌般大小的沉香木小盒子,向馨妃推去:“萃雨上次出宫,见了这泅水胭脂,研和了桃花粉,闻起来还有股淡雅清香。她觉得新奇,我常年习武,受惯了风吹日晒,却配不上如此颜色,今日正好想起,我来给你梳妆罢!”

“入王府初次相见,你送的也是盒胭脂,还是一般无二的说辞,结果呢,西施也要被你化成无盐,哪还敢再劳您大驾!”馨妃如此笑说着推脱了,又将那木盒子递给雪苕,“给后配殿送去,她日日陪侍御座,想来大约也用得上。”

她说罢回过头来,却见苏以慈又这般忧心忡忡看定了她。不待她来自嘲说笑,昔日宿敌竟开口就是打抱不平:“别人都以为露华殿圣眷优容,却不知夜夜红纱笼是挂在配殿檐下。陛下什么心思,祸水东引——祸水必须得是你。馨妃娘娘美貌,天下皆知;可是兴明宫连御花园里都没有活水,这清水芙蓉,怎么能开得好呢?更别提露华殿现在有芍药喧宾夺主……要是无意争春,还不如去宫外做满山芳菲一枝一朵,自由自在、无所顾虑,岂不快哉!”

“你这是要做活菩萨啦?”馨妃只是笑,“救良才人一个弟弟不够,还又图上我了?不妨告诉宜妃,入王府前,本宫曾有幸列席过一次盛会,与阖城青年才俊同席。如那时我相中了夫婿,便可择日成婚,躲掉日后大选。”

她停下来呷口酒,再抬头时眉眼弯弯看不清思绪;她依旧在笑:

“我的确遇到了他,但我不曾同任何人说起。嫁入王府,是本宫自己的抉择——不入金殿堂,如何对得起这副好皮囊。所以宜妃是看差了,无意争春是因为不必争春。太后毕竟是我表姑,她缠绵病榻,我如何有心男女欢爱,暂且让给良才人——左右都在我宫中——又有何妨?”

苏以慈不免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我二人已是妃位,或许担得上‘大权在握’……”

“宜妃又错了。”对面淡淡道,“后妃嫔御虽有品阶,却到底不过就是器物,是摆件,连人都算不上,谈什么权力。兴明宫里握着权柄的只有两位,如今是一位半,或许以后也就是一位了。就算是大权在握的假象,也得凭着宠爱才行……不然,从前仗着母家呼风唤雨的淑妃,而今又在哪里?”

苏以慈哪里想得到,看起来像是个绣花枕头的馨妃居然心明眼亮,还能讲出这番道理,当下又是慨叹,又是惋惜。“既然如此,我更得来给你打扮。”接着却还是用这般小儿女的玩闹来岔开。捉了如瀑青丝在手,那心头百感交集就慢慢舒缓;捧了蛋清似的美人面,什么心有余悸也要淡淡化开。青莲、芙蓉、芍药、或是牡丹,她不过偏爱百花争艳,不舍秋风吹来。杀孽沉重,她也委实,不愿再被梦魇了。

然而就是在她下定决心要护着馨妃的这一刻,却闻常福唱喜,皇帝驾临。她尚且来不及为身边人换衣簪花,来不及侧头说一句:“馨妃娘娘才念叨着,说曹操,曹操竟然就到”,甚至来不及将自个面上一瞬间拧紧的眉头展开,明黄的衣袍便捉住她的手,一路将她擒到昌德宫去。她试图回首,馨妃不慌不忙仍旧朝她笑,又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

今日二月廿六,离上元佳节过去一月有余。这是她第一次,与皇帝独处。

她还落了自己的匕首。

宫门两阖,宽宽敞敞、空空荡荡、好好的午后就变成月圆的深夜,要让她喉头发紧、呼吸颤抖。御案上东拉西扯堆着太多东西,皇帝哗啦啦胡翻一通未果,就撑了桌沿,依旧不愿转过身与她对面:

“朕说,你听。”

她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又道:“遵旨。”

“秦秉方手下,有左卫——或许也去劫他兄长的囚车——这节无关紧要;荣王还朝,左卫一路相随——朕可以指天誓日说一句,从来没有别的意思。

“以防万一,终究却还是难免万一。昨日,二月廿五,金明县上岗寨山崩川竭。朕或许还得效仿晋侯降服出次……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卫亲眼见到皮轩车为落石乱流吞没。逃出车驾的,那个小丫鬟、一名医官、一名婢子……没有他。

“密信今晨散朝后送回。朕知道他安然无恙,官道上遭遇山崩的不过是一伙疑兵……所以朕、去庆祥宫,宣布荣王薨逝,尸骨无存。朕想他若识趣,便不会再回长安来;便是回来,也只能作冒名顶替之徒。朕以为,经年累月的事就这样了了……

“可是段孺人却也在庆祥宫。她不肯认,或许要连同母亲朱家那头一齐闹一闹……朕也不怕。

“但是这个。”他终究还是找出了延州那封奏章,想一想,却还是不打算交到苏以慈手上,“洪右鹊报给吕尝,吕尝报来——荣王安好,还除了个地痞流氓,惠及一方百姓,又立一功。他没有死,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苏以慈回答,他语调一扬,轻快道:“再操办一场选秀。要多世家闺秀。宫中现有的,孙美人、要晋为嫔;熙昭仪也会有盛宠……”

他的宜妃却问:“这与妾有何干系?”

“你是后妃,后宫之事与你无关;京城那几大才子,倒牵得你费心周全?”皇帝冷冷便笑,“大可放心。朕方才已赦了林怀章无罪。刑部尚书要和他结为亲家,也是桩好姻缘。”

苏以慈就想,皇帝怕是彻底疯了;要么就是她一直不曾看清,龙袍下面从来都是个傻子。她却到底还是问了句“为什么”:“陛下压住了消息,传段孺人回来说是误会,皆大欢喜。林公子不好掌控,纵虎归山,岂非夜长梦多?”

“……我要他……救救、我的哥哥。”

皇帝的回答骇人听闻;他的声音更加凄惶。一时间几乎连他那身龙袍也黯淡灰败,御案前茕茕孑立的,竟然是个鬼魅了。所以束手束脚的反倒身形高大、连月梦魇的更要毫不留情:

“陛下。”苏以慈沉声道,“事已至此,您应该杀了他。”

迎面飞来的是雪花般的奏折,或许还有墨砚,嘁哩喀喳碎了满地。九五至尊作龙吟虎啸:“你给朕……滚出去!”她从善如流,转身就是要走了,却鬼使神差,又要来叹一句:

“妾不识好歹,本来也比不得馨妃。”

甚至出门来抬眼撞见了郑云娉,她还要帮人扯出一缕乱发,又扯歪一些衣裳。馨妃娘娘袅袅婷婷自是入殿去了,萃雨撇嘴说不见她心怀感激,又嫌苏以慈自降身份,这是要从军师混成了老鸨。想起馨妃那番道理,后者懒懒想笑,又是摇头。

“偌大后宫里……谁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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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雀便觉得,她自己此刻简直像个老鸨,还是王婆卖瓜只推销自己的那种。胭脂水粉在面前摆开一排,红衣绿裳重叠散开在床上,屋里像是开满了花,还飘着各样异香,她一件件捡来在镜前比比,到底觉得害臊。雷声大雨点小,买的时候怎么不知吝啬收敛?甫一听郭嫂说今日二月廿九镇上逢集,赶了马她简直忙不迭就要放风去。围绕病榻久了,不见天日,不接地气,她几乎觉得自己也要病倒。骤然一跃跳入那繁华街市,哪有不晕头转向看花了眼睛的?她的钱包又正鼓——照顾木棠辛苦,亲王国额外开了有五十两银票,才被她兑了小一半,沉甸甸贴身护着;是这头瞧瞧那头看看,破天荒便开了荤啦!

可她又该拿这么多闺房宝贝,怎么……办呢?

看着镜子她就叹气,摇头又伏案犯委屈;委屈着又起了好奇,一时兴起便又要挑挑拣拣,研究来研究去又得揽镜——如此反复折腾了不下十回,总算那忘乎所以的俩人肯舍得回来。她听了荆风先头提醒,随即依旧在院门前怔住。

夕阳辉煌,粉嫩嫩铺了漫天霞光。雁侣成双,扑棱棱远行飞过,云下林野正青翠,炊烟飘摇泛黄。郭嫂蒸藜炊黍已闻着香味,农人正当三两归家,他二人混迹其中,乍一看甚至没什么不同:一双金云纹貘皮靴毕竟被泥水糊住,金铊尾蹀躞带又连同蟒袍不知所踪;锦袍落着水迹,襟口尚且敞开;冠戴更是不整,额前蓬乱几缕发还为汗水所湿;他那面庞却红润,一双重瞳眼睛又笑眯起来,冲背上小姑娘直点头咧嘴,竟不见亲王威仪,绿林好汉般格外自在畅快。李木棠更是眉飞色舞,双手垂过他脖颈勾起、单翘了小指,双唇更是贴在人颈侧迟迟不肯离开;她的鼻梁骨不知为何破了淌着血,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沾上的花粉。他二人不知羞耻至此,却居然和从前昭和堂捉奸的那么些男男女女大相径庭,反而热热闹闹、老老实实,活像邻家年轻后生背新媳妇回家过堂。难怪曹文雀立时要傻掉,更不免依葫芦画瓢,她也要做个如此这般的美梦。

她甚至第二日三更便爬起,又想去改头换面,也做一回含羞带俏的小姑娘。先要去点烛火,门外却吹来一阵风。大约是睡得随性,没有填门,还落着条缝。她走过去,随即却被那夜色里灼灼放光的一目重瞳吓一老跳。戚晋见是她,先嘘声,笑得有几分尴尬;他继而绕去窗边,目光痴痴然依旧落在木棠身上。于是文雀没得说,自然收拾东西走了,给人俩腾个地方。典军老爷又在何处?夜色茫茫,他是掉进泥潭的乌鸦,却自然是寻不见的。

文雀便等,等总有一天,等他无路可逃,等他形单影只。几乎没有多久,她就等到这样机会。鄜州金川去岁发过一次洪水,而今既然路过,总得去田间地头看看仔细。荆风是毛遂自荐,曹文雀跟着就被好姐妹点了名。“谁让你木秀于林,在郭家把周边父老乡亲哄得服服帖帖的——有此等本事,自然该走这一趟。”李木棠说着,又给她嘴上添几笔唇脂。戚晋又取两条鲜红绢带来,将镜子也一并递过:

“轻下手,略施粉黛便是足够。二哥那人不能穷追猛打,容易狗急跳墙。文雀,记得,欲拒还迎。”他说着还上手将木棠才绑好的发带挑松些,“马上颠簸,发带要被风吹落;勒马迂回,让二哥俯身捡去。他手上功夫精细,稻草能编出八百十种花样。这发带,届时也得给你编朵鲜花戴上!”

她就这样那样揣了这两人的谆谆教诲、经验之谈,踌躇满志地出发,剖明心迹,只等落单。清晨出门,走走停停,典军老爷一马当先,忙着这里登高看看,那里同户曹聊几句,回身再命记室录几笔。曹文雀落在后头,越走只觉胸膛越塌,面上越是无光。她偷偷将发带又缠几道、连面上妆容也悄悄浇点水拿帕子擦淡一些;荆风下一次回首,点了录事的名,目光依旧不在她身上停留。一行十人,好像只有她曹文雀是个无关紧要的累赘,浓妆淡抹,都不值得典军老爷分心。甚至连午后各自倚马用饭,他也不过简单几口对付了干粮,好像急不可耐还有的忙。李木棠给她精心打点的三层食盒自此索然无味,拱手就送了人。她紧几步追上去,亲事典军却堪堪勒马转向,马尾还扫过她鼻尖,骚臭气令她几欲作呕。

曹文雀再如何巧舌如簧,遇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闷葫芦,不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春日的天又可恨,说冷就冷、说热就热。李木棠里里外外给她搭了三件衣裳,站着不动的时候里里外外地冒汗,跑马起来又冻得得缩脖子。荆风今日是借了戚晋的平夷来骑,若撒蹄起来风一样飞快,文雀颠着颠着,最后一些理智与客气也都被颠飞出去没了影。“荆……典军老爷!”她咬牙切齿,终于要叫;她要说些什么,心下却顿时纷乱。不要追上前去,不想自取其辱,周围近十双眼睛瞧着,她面上又不剩什么颜色。找面镜子,重新梳洗;找户人家,坐下来歇口气……瞧那不远处便有一家,门外打了幌子,写着“柳家豆夫豆江”。谁也不曾知会,她那匹黄马随即就拐了道。户曹参军扑腾着一副胖身材,哼哧哼哧正与录事闲说着话,却见亲事典军猝然拒马回首。那一双鹰目一抬、一望,随即收紧;他呼喝向后,又震耳欲聋:

“文雀何处?有人知否?”

“进了转角那户。”同样被落在队尾的小亲事应声,“应是去讨豆浆。”

荆风坐下平夷闪电般就从众人身侧一跃而过,几乎是紧追着曹文雀就跳进人家宅院。后者才要下鞍,却见堂屋门帘应声一颤,有个扛着锄头的瘦弱后生赶贼般扑出来,又立刻被立马而据的荆风吓到,后退去绊着了门框。这处院落宽敞、却荒凉。院中不见磨盘,周遭也不闻鸡鸣犬吠,沿墙根的花草开得杂乱,堆放的农具显然也有许久不曾使唤。荆风一抬腿也跳下马来,一步一步就走去文雀前头。他今日腰间不曾佩剑,也换掉了做暗卫时那套暗色劲装;长相属于是过眼就忘,更称不上凶神恶煞。那头年轻后生却依旧哆嗦着小腿肚子,要拿锄头对准他;后出得门来又有一对夫妇,老头儿将手搭在儿子肩上,似是想要劝阻;老妇人揉搓着围裙,面色更是煞白。

所以荆风往旁侧一让,就给曹文雀腾出地来。当是时,后者却来不及掏银子、或是讨什么豆浆,随性亲王府并亲王国随行吏属,还有几名小亲事乌泱泱一个接一个跑马也都赶进这方小院来。这阵仗立刻就不一样,乡亲邻里很容易就会想起近日驾临三川的荣王殿下来。再看面前为首之热一身藏蓝袍服,颜色干净、纹样简单、布料轻便;通身气度内敛沉着,步履稳重端方——年轻后生登时便知道,这是公门中人要来救命啦!锄头一扔,好端端七尺男儿说跪就跪,声泪俱下还要扇自己俩耳光、直恨自己不孝哩。

文雀便立刻踌躇满志,以为终于做一回青天大老爷,接着却大失所望。扶起年轻后生,劝和了老两口进门,只不过三言两语,她便晓得原来没有贪官、更怪不得强梁,是这家儿子自己要上京科考未果,倒欠下一屁股外债,如今利滚利偿还不得,就得将自家房子抵掉——这不,正坐等着债主上门,还将荆风一行错认呢。本就眉目清淡的高个姑娘面上便更没了喜色,除了再拿十两银子出来,要买一锅“十里地都讨不到、今日而后也再喝不到的”金贵豆浆,或许也再爱莫能助了。小石磨原来藏在后院,老妇人泼水清洗了,又取出过冬存余的黄豆来。文雀还将自己那匹黄马牵来套了缰绳,而后捧个碗就在一旁蹲着,是一滴也不打算浪费。就连其后起锅生火也都是她快手快脚赶在先头——

掀开木锅盖来,热气顿时扑脸,好一锅白亮亮热腾腾的豆浆!她还要先好好吸一口气,立刻就容光焕发——前来吃白食那一行众人每个都得夸她几句哩!柳家只剩两只小碗,来来去去这厨房里就总有人还碗、接碗、来回打着转。文雀洗红了一双手,抬眼瞧来瞧去又累酸了脖子。可典军老爷呢,好像就剩他一个不为所动,连门口望一眼也懒得来。这会儿兴许已经挽缰上马,急着又要催平夷走下一村下一户去哩。那灶台上却还剩着一碗,面上已凝了一层薄薄的皮子。文雀单手捧了出门去,猝不及防却见荆风正巧从堂屋推门而出。她的豆浆自然是没有洒;他的脚步却有一瞬的迟疑。

他有事,在瞒着她。

“这家贷了阎王债。”荆风交代得干脆,“四分利息,滑天下之大稽。”

“典军老爷不食人间烟火。”文雀却嗤声笑话,“没成倍地翻,那都是小事。田间地头,哪有什么要花银子的地方,再不济,乡里乡亲互相接济着也就过了,哪用得着借什么阎王债?”即便老妇人就在后头跟着,丈夫儿子就在一旁屋子里长吁短叹,曹文雀快言快语起来,也丝毫不以为冒犯,“既然借了,就是要赌一把金榜题名;人家明码标价,就该愿赌服输。抵了房子从头再来就是,难不成典军老爷还要帮人把窟窿都添上是怎得?”

对面荆风就愣了,面上神色是她从未见识,也无从解读。但要让荆风自己说,他忽然不认识、或许从未看清过的,却是她曹文雀。宣清惯爱添油加醋,从前听闻关于她铁面无私的抱怨他向来付之一笑罢了;便是误会他白日纵酒,也不过是昭和堂规矩森严,总有一番道理。今时今日,他却着实费解。穷途末路、无家可归,在她眼中竟然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四分利息的阎王债,对她而言又该像律法一般遵从?心下只觉讥讽,他竟然也当面锣对面鼓逞起一时意气,要将本欲再三遮掩的,一口气和盘托出:

“我应了。”他梗着脖子道,“求殿下帮忙。另赠银五十两,聊胜于无。”

瞧对面那骤然睁大的双瞳、忽而紧要的牙关,多半接着就要骂他“多管闲事”,还有“浪费钱财”。所以他等着,等着她来叫、来吵、来骂,可是她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她倏忽竟然懂了。典军老爷要瞒她,是小看了她,是信不过她。他以为自己会大为光火,以为自己就这般绝情绝义:不仅不愿帮忙,还会气他菩萨心肠?这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已经这样说了。刚刚。”荆风不忘提醒,“自家借债,自作自受。不必帮衬,愿赌服输。是你的原话。”

“我……”文雀简直没话可说了,难道方才她没有慷慨解囊?十两银子已是她随身仅剩的现钱!要再往前说,延州她没有说过袁迁一句不是;甚至没有嫌弃过此刻还相互依存那二人只言片语;就在丰安,她还出手打晕长公主,断情绝义抛弃了木棠!他分明向胡姑姑求了家书以作宽解,原来却不过表面功夫,心底里实则视她如蛇蝎么?

“我没有。”

大约是察觉到周围无数双小心翼翼探寻目光,又或者根本就是无意与她浪费时间在此纠缠,荆风如此申诉。挑事的要逃,曹文雀却还不肯轻易放过。一仰脖她喝干了豆浆,一抹嘴将所剩无几的唇脂也擦了干净:“就事论事!不代表我就冷眼旁观!”她叉腰先自证了清白,继而又抱胸冷笑,“你们,当官的,高高在上,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有人吃苦受难。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就算是佛祖也做不到大同盛世、路不拾遗!事是自己做的,就该自己承担。心怀恻隐是另一回事;匡扶正义是另一回事,你怎么就能混为一谈?”

“阎王债,是错的。”荆风寸步不让。文雀便愈觉可笑:

“你家殿下做了这么多年荣王,去户部也见过世面,能不晓得有阎王债的存在?又为什么从来无动于衷?他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样无所不能!要么夏州延州多少人的乌纱帽怎么还戴得好好的?今天,这里,他自己又为什么不来?怕被人认出都是狡辩,不愿和木棠分开……或许有点道理,根本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你救得了这一户,还能平了全天下的阎王债去?他能保全一个木棠已经是竭尽全力……”

“可能保不住。”荆风插话道,“这里不是长安。他在自欺欺人。”

“连木棠都保不住你还有这等雄心壮志?”文雀更加咋舌,“她尚且无辜……而且有功!换成是阎王债,告到衙门里都没得理会!你一路记下那买卖良田、收取租金……这样的事也太多,天下随便走走,张记室八万根笔都记不完!除非吵上正元殿去……或许也是无用!”

他们其后不久甚至回到三川王会德故宅去原样吵了一通,那俩人蒙着被子不知在做些什么,冒出头来是带着极为相称的两鬓乱发;听着听着又你来我往地咬起耳朵。大约今天罢朝,是不肯升堂了。文雀便觉自己观点得到了十成十的论证,得意洋洋就要出门来。荆风就在檐下等她,回头来也是一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甚至说出口来:

“殿下已有计较,且等着瞧。”

再伸手,一朵鲜红夺目的蔷薇静静躺在他手上。回程一路匆忙,文雀跑落了半面头发,是知道此刻才后知后觉。花朵绾不了发,她抢了转过身去没几下就将其抖落,不曾瞧见他的影子长长落在脚下,踟蹰着近了又远,反复总在颤抖——

他终究到底是默默离去了。

月亮轻微,李木棠与戚晋灰头土脸却乐在其中的默契在她这里到底行不通。她却不想描眉画唇,又将自己折腾成不是自己一位矫揉造作、春闺寂寞的姑娘。她不近人情,她尖酸刻薄,她就是这样的曹文雀。

即使她自己有时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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