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捕手冒雨而行,早早将文庙封锁,待苏无名几人至,雨势竟渐渐变小。
“死者刘有求,本州人,世家子弟,其人未娶,家中有老父,希望他走仕途之路,于是将他送到文庙,让他安心读书,考取功名。”黄班头将死者的身份娓娓道来。
而苏无名几人正围着尸体细细观察,刘有求面部着地,整个身子背朝众人,面色已然泛白发青,致命伤虽还不曾仔细勘验,但其背部那殷红的血迹与衣服上扁细的豁口,无疑是被人自身后用刀捅刺,以致身亡。
卢凌风仔细环顾了一番文庙大殿的布置与环境,回头望向苏无名,上官瑶环和李伏蝉,只听苏无名忽然问道:“他是什么时候住到这里的?”
黄班头赶忙答道:“今年三月初,当时举人独孤遐叔已在此幽居三年,苦读备考。”
卢凌风再闻此名,想起刚刚来时路上,众人所讲述的文庙见闻,顿时恍然,问道:“这独孤遐叔便是你们跟我说过的那人吧?”
李伏蝉点了点头,“不错,只是这两日,他应该还在家才对。”
谁知,此话一出,黄班头却是说道:“来过!”
几人闻言,纷纷向其望去,黄班头接着道:“昨日下午,独孤遐叔回来过,说是家中有事,要在家呆个几日,取了几本书,又回去了。”
上官瑶环问道:“黄班头如何知晓的?”
“哦,是庙里的杂役,叫吉祥,我们刚刚过来的时候已经问询了一遍。”黄班头回道。
闻言,苏无名,上官瑶环与李伏蝉皆是对视一眼,独孤遐叔并不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迷药,故而避开文庙,回家读书,那家中究竟是突发何事,才折返文庙呢?
卢凌风却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问道:“昨日发现金银财宝的那个乞丐,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谢班头立马笑道:“对,卢参军记性真好,他就住在祠堂旁边的厢房里。”
“什么乞丐?什么金银珠宝?”苏无名疑惑道。
卢凌风一边解释,一边让谢班头带路,几人行至柴房,便已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李伏蝉撇了撇嘴,感慨道:“天降横财,却成无妄之灾,果真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啊!”
上官瑶环愣了愣,倒是听出了李伏蝉语气中的不对,看着先一步走进柴房的几人,顿住脚步,轻声问道:“伏蝉是在可怜那乞丐?”
李伏蝉自嘲一笑,前世今生相融,却难忘那些为了生活奔波劳累,只为求几两银钱的日子,后来,重病之下,负债累累,哪一日不是盼着天降横财,也不知是为了延得一日性命,还是希望亲友不要因为自己过得那么艰难。
李伏蝉摇了摇头,驱散眼中的不知何时浮现出的悲伤,重新恢复了往日神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非是同情,只是一时感慨,谢班头路上已然言明,这乞丐好手好脚,却始终乞讨为生,不过也是好吃懒做,咎由自取罢了。”
上官瑶环何等五感,虽是刹那而逝,可李伏蝉眼底的那份悲伤却落进了她的眼中,只是,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李伏蝉,上官瑶环也并未多言,只是恍然觉得,原来这个似乎长不大的少年郎君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上官瑶环轻笑一声,明媚的脸庞似莲花盛开,落在李伏蝉的眼中,竟如此明亮,连南州阴暗的天色都驱散了几分,两人相视一笑,这才走进柴房。
冬郎昨日受了杖责,皮开肉绽,已然趴在柴房中一日夜不曾动弹,却还是疼痛难忍,更别说此刻还饥肠辘辘,本还不断呻吟着,却被忽然打开柴房门吓了一跳,身体情不自禁地便要起身,却牵扯到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好不容易缓下来,看着卢凌风几人,冬郎心中一惧,想起昨日落在身上的板子,连忙道:“我,我没偷啊,我那些金银财宝都,都是在这儿找到的,是我捡到的。我最近老做梦,梦见有小鬼抱着我的腿,我怎么踹也踹不开,结果,把这墙给踹塌了,就踹出了这么个洞来!”
众人闻言,顺着冬郎所指望去,果不其然,墙角处确是有个洞窟,只是,此时众人,又哪里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卢凌风目光严肃,问道:“冬郎,你可认识刘有求?”
冬郎自然认识,连连点头,却听卢凌风接着问道:“他对你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不怎么样!冬郎倒是实诚,语气中满是埋怨,低下头说道:“不好!每回那剩饭剩菜都不肯赏给我,还让那吉祥撵我走,说,说总能闻到我身上的酸臭味,”说到此处,冬郎开始激动起来,连说带比划,“我住这儿,他住那儿,中间还隔了个院子,他什么鼻子呀!”
卢凌风目光一厉,“故而你恨他?”
“恨!我恨不得一刀砍死他!”冬郎斩钉截铁道,整个身子都仿佛在用力,却牵动伤口,连连喊痛。
可此话一出,卢凌风瞬间发难,反手便将身侧黄班头腰间的障刀抽出,直直架在了冬郎脖颈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冬郎却是吓得连连后退,手撑着便要起身,可还没怎么动作,便扯到伤口,剧痛袭来,冬郎不断哀嚎,刚刚撑起的身子便再直直摔倒。
见状,一脸肃然的卢凌风却是忽然缓和下来,手持障刀的手也是缓缓收回,又仔细打量了冬郎一眼,这才转过身,与苏无名几人对视一眼,虽未言语,几人却都是明白,这冬郎绝非凶手。
卢凌风递还长刀,对着谢,黄两班头嘱咐道:“他不是凶手,应该根本不知道刘有求已经遇害,你们俩别吓他,好好问问,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说完,便准备与苏无名先一步离开。
李伏蝉看着胆战心惊,又因疼痛不断低吟的冬郎,嘴角一抽,卢阿兄,到底谁在吓唬人家啊!
谢班头却是疑惑不已,劝道:“卢参军,这乞丐狡诈,你莫被他骗了,错过了凶犯啊!”
上官瑶环看着畏畏缩缩的冬郎,却是不再沉默,道:“你们仔细看看,别说杀人了,此刻,他恐怕爬都爬不出这间柴房。”
说话间,上官瑶环已经走到了冬郎面前,缓缓沉下身子,丝毫不在意冬郎身上的异味,温声道:“我观你腿脚俱好,也是年纪轻轻,为何不好好找个营生养活自己,非要乞讨度日,落得这般狼狈?”
冬郎忍不住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女子,南州大雨,柴房阴暗潮湿,可眼前的女子却仿佛朝阳一般温暖,将整间柴房都照亮温暖,冬郎哪里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只得嗫嚅道:“我,我生下来就是乞丐,自小就乞讨为生,除了乞讨,我什么也不会。”
上官瑶环眼中浮现出些许悲悯,不单单只是对于冬郎,她明白,类似冬郎这样的存在,不在少数。有些人生来便是王侯将相,可有些人注定只能在泥泞里挣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些人光是活着,便已经竭尽全力了。
上官瑶环轻叹一声,回头看了看李伏蝉,眼中是难以言明的色彩,李伏蝉却不知为何,仿佛心领神会,径直走上前,也是缓缓蹲下,从蹀躞带中取出了一个小瓶,放到冬郎面前,道:“里头是金疮药,可治外伤,你涂抹于伤处,几日便好!”
冬郎连连感激,也不忘谢谢上官瑶环,他自然瞧见了是上官瑶环的示意,李伏蝉这才赠药。
临走之际,上官瑶环忽然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冬郎,轻声道:“人生于世,总该活出个样子,不会便去学,你若愿意,待你伤好,我会吩咐人为你寻一份生计,你若勤勤恳恳,脚踏实地,总比如今衣衫褴褛,无依无靠的要好。”
冬郎愣了片刻,望着上官瑶环那认真的神情,这才知道她并不是玩笑话,不知为何,这个自小乞讨,见惯了人情冷漠的乞丐,不觉间,泪如雨下,他又何尝愿意如此苟活,他身无长物,生计无门,无人教,无人助,不曾作奸犯科,便已是最大的坚守,可如今,却有这样一位贵人相助,怎能不叫他感激涕零。
冬郎连连答应,上官瑶环这才笑着离去。
李伏蝉看着走出柴房,脸上却带着笑意的上官瑶环,心底仿佛有什么被触动,却轻声问道:“像冬郎这样的人,不计其数,瑶环帮的完吗?”
上官瑶环笑容不改,美眸落在李伏蝉的脸庞上,其中光彩,绚烂夺目,坚定道:“瑶环出长安,便是来见一见民生疾苦,遇见了便尽我所能,若可助,便了无遗憾,若不能,亦问心无愧。”这一刻,上官瑶环眉宇间那股悲天悯人的气息仿佛化作实质,轻轻落进了李伏蝉的双眼中,却又沉沉地敲击在李伏蝉内心深处。
风未动,云未动,只是心动,李伏蝉看着上官瑶环灵动而澄澈的双眸,不知为何,喜欢雨声的他这一刻耳中瞬间寂静,只余下身侧佳人的轻声细语。
上官瑶环看着愣神的李伏蝉,嫣然一笑,突然道:“伏蝉虽然如此问,但却也是一副侠义心肠,我虽未言,柴房中你却立刻明白我是希望你为那冬郎治伤,心怀悲悯的,又何止是我!”上官瑶环静静地望着李伏蝉,眼中异彩连连,天下虽大,知己难求。
是啊,游历江湖,初心不改,或许,天生良善,或许,耳濡目染,李伏蝉的心太小,无法像阿翁那样心怀天下,可他是李伏蝉,也只是李伏蝉,见不平,斩不平,如此而已。
李伏蝉忽然耳中再度喧闹,那漫天的雨,洋洋洒洒,落入了人间,李伏蝉心湖渐渐平息,可落入其中的石子却不断下沉,深深藏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