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风起云涌,而周清茹却久违地躺在三层阁温馨的床上睡到了自然醒。
原本大年初一的时候就想飞去广州汇合,却被杨守安在电话里“断然拒绝”。
他一来是心疼自己女朋友连续多日熬夜赶工设计稿;二来也是希望周清茹能趁着春节的时候多陪一陪她的叔叔和婶婶。
而且虽然非洲的生意箭在弦上,但安茹原本的互联网销售渠道也不容有失,毕竟那是基本盘,是安全垫,是逃生口,公司上上下下所有的开销都靠着那块收入。
所以哪怕上海的运营团队已经非常成熟了,但很多时候还是需要有一个能“拍板”的人。
“今天太阳可真好啊,被窝真暖和啊,要不就再睡一会吧。”
周清茹的视线投向老虎窗外蔚蓝的天空,那雪白的云朵看着就像一样,让她恨不得伸出手去抓一片下来枕在脑袋下。
小石子撞击瓦片的清脆声响打断了思路,这已经许久没出现过的“信号”让周清茹一阵恍惚,但反应过来后则是一秒都没有停留,“嗖”地一下跑到窗前,拉开L型的插销,把木框玻璃推到两边,朝着对面的人影喊道。
“你干嘛呀,用这么复古的办法喊我,不能打手机发短信啊?”
对面屋顶的萍萍吹了个很洋气的新发型,她自从到杂志社工作后,就开始朝着“时尚女丽人”的路线发展,各种风格的穿搭那是层出不穷。
“哎哟,珍惜珍惜好伐?手机么以后天天有机会打的呀,这老虎窗等新康里拆迁了就再也找不到了,而且他们在下面打麻将嘎讪胡,吵得要死,所以我才躲在房间里的。”
萍萍整个人倚在窗沿,展示了一下今天精心搭配的上衣和围巾,期间还特地侧了侧身,好让周清茹看清自己这两年发育起来的傲人身材。
“怎么一身红啊,搞得跟个红孩儿似的,不像你的风格啊,哦哦,知道了,是要去相亲对伐?不过你也应该到发情的年纪了,是要找个男人了。”
闺蜜之间的“玩笑”向来都是没有底线的,萍萍被激得哇哇叫,两人就这样隔着弄堂的天空你一言我一语,像极了多年前那青涩懵懂的模样。
“不过我妈说了,她这人一辈子运气都好,当了老师,嫁给了我爸,所以就算拆迁了分房子要摇号,也肯定能抽到好的。”
在知道了阿茹的故事后,萍萍就很少在周清茹面前说起“妈妈”二字,但今天或是太兴奋了,一时间竟是忘了这个“禁忌”。
“我倒是更喜欢弄堂里的烟火气,听说分配的动迁房都在郊区,不是南汇就是松江,环境的确比现在好很多,但每天来市区上班可就头疼了。”
周清茹的情绪毫无波澜,继续聊着天南与海北,就好像早就忘却了云阳村的那个雨天,还有踩着高跟鞋决绝离开的女人背影。
夕阳西下,晚霞把石库门的木质楼梯染成了橙红色,已经赖在房间里一整天的周清茹饥肠辘辘,跑到灶披间里左顾右盼,总算发现了周学根特意给她留着的春卷和八宝饭。
“119号,对额,茹茹,有侬的挂号信,来签个字。”
门外传来洪亮的喊声,周清茹一听就知道是邮局的老胡,他除了每天到朱红娟的书报亭送货外,还要负责给平凉路几个弄堂送信和报纸。
一年四季总是那副装扮,踩着绿色的凤凰牌自行车在狭窄的小巷子里飞速穿梭,哪户门洞住着谁,订的什么报纸那是一清二楚。
“来了,胡伯伯,这哪里寄来的挂号信啊?”
周清茹唰唰签下自己的大名后便接过老胡递来的棕色牛皮信封,入手便感觉有些重量,于是有些好奇的问道。
“我看看,哎哟,是你老家,咯,上面写着重庆市巫山县。”
“不过你这信上的邮票是旧的,还敲着转运戳,说明在邮局已经躺了有些年头了,是最近才被寄到上海来的。”
老胡骑着车匆匆离去,他手里还有好几份新民晚报要送,那东西对弄堂里的上海人来说是有时效限制的,超过五点收不到就要“骂三门”了。
周清茹拿着信封满脸疑惑,实在想不出来老家还有谁会给她寄信,云阳村早就不复存在,连巫山老县城也都沉到水底下去了,与故乡的纽带似乎也只剩下了记忆里的蝉鸣。
回到三层阁,周清茹特地找了一把美工刀来裁开牛皮信封,几张照片率先掉落了出来,随后便是一张纸。
那纸一看就知道是从某个本子撕下来的,边缘歪七扭八,和上面写的字说的话一样杂乱无章。
信的主人上来就自报家门,说她叫小米,是个做皮肉生意无可救药的“烂女人”。
她有个叫阿茹的“朋友”,得了治不好的恶毛病,临死前托她往云阳村寄个信,要给自己的女儿丫头报个平安。
阿茹千叮万嘱小米,说信里一定要写她找了好男人去了台湾,这辈子都不会回云阳村了。
但显然小米没听阿茹的话,她多少带着点赌气的情绪,不但把这段“谎言”写进了信里,还试图用并不熟练的文笔来讲述阿茹真实的经历。
原来阿茹到了上海投奔大哥后,并没有过上所谓“富家太太”的日子。
那大哥用花言巧语哄骗了好几个月,就连阿茹自己带来的那点积蓄都没放过,瞎编了个什么公司有新项目需要先垫款的蹩脚理由,把钱卷走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茹拿着那张名片去找,才发现压根就没有那家公司,大哥的名字、电话,还有承诺里的美好未来,所有的这一切统统都是假的。
她站在上海的街头举目无亲,最后只能辗转去到广东继续当起了洗头妹,但却一改常态,再也不挑活了,客人任何要求也都会满足,眼里变得只有钱。
小米劝过她千万不要相信那些男客人的鬼话,无论如何都要戴好套,但阿茹就是不听,只要加钱什么都能干。
后来没过多久阿茹就得了病,她在电话里大骂那些骗她说自己单纯干净的男人,但扭过头去还是来者不拒。
直到有一次昏倒在宾馆里,同一个场所的姐妹翻遍了她的手机才拨通小米的电话,小米也是仗义,隔天就从宜昌赶去了东莞,最后在医院里见到了已经病入膏肓的阿茹。
信到这里就断了,最后那几行字潦草的甚至很难看清,周清茹猜可能是小米懒得再去撕一张纸。
信封里那几张照片是在医院里偷偷拍的,里面的女人面如枯槁,毫无生气,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子,一双眼睛肿得根本睁不开。
周清茹完全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妈妈,那个曾经云阳村的第一美人王莺花。
还有一张纸条被粘黏在了照片背面,那是医院接受遗体的手抄单,寥寥数字,就结束了这个苦命女人的一生。
泪水毫无征兆地落在信纸上,周清茹发了疯一样打开电脑,飞速查找着巫山县邮局的联系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工作人员非常负责,花了不少时间查阅留档信息,最后总算是找到了这份信的来龙去脉。
信是2003年寄来的,但当时老县城已经拆了,新县城还在造,很多基础设施还不完备,加上小米写收信人的时候就留了个“云阳村丫头”的名字,邮局查了半天也不知道丫头到底是谁,于是只能无奈把信暂时存放了起来。
直到今年县里启动了积压邮件的梳理工作,这封信才重见天日,邮局的人照着当初留下的联络表给云阳村迁移到其他省份的村民挨个打去了电话,最后才从一位老嬢嬢嘴里得知了原来“丫头”指的就是周金根家的那个女儿。
大年初五的上海弄堂,已经有人放起了迎财神的鞭炮,老虎窗外的人声震耳欲聋,遮住了屋子里女孩的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