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锁好朱漆描金立柜,匆匆传谕接见已在等候着的王、公、大臣。范文程将文书装进怀中,辞出睿亲王府。他知道摄政王将文书交给他的用意,出大门外上马的时候,他对洪承畴说:“九老,这一封重要文书,请你带回尊寓一阅。弟此刻先回舍下一趟,吩咐家人们为弟准备出征行装。等一会儿再来尊寓,将文书收回,退回摄政王府存档。”
“范大人,这文书中到底写的什么,如此重要?”
“你回到尊寓一看便知。其实,如今已经不重要了。”范文程拱手相别,回自己公馆去了。
洪承畴糊涂了,策马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前几天,摄政王在谈话时提到两年前细作从京师抄回来的这一封重要密件,太宗皇帝十分重视,只让范文程看过一次,立刻下谕存入密档,不许别人见到,不许谈论。这到底是什么密件?什么密件对他的关系如此重大?为什么到现在摄政王认为可让他一看?
洪承畴在马上似乎猜到了一点情况,又似乎仍然是个谜。他在心中说:“不管它,反正马上就清楚了。”
为了这次南征,多尔衮一直就在加紧准备,十天以前就抽调满洲与蒙兵各三分之二,汉军旗的三顺王、续顺公等步骑兵的几乎全部,集中在盛京及其附近地方,粮秣辎重齐备,随时可以启程。
九月初九日上午,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率领多罗豫郡王多铎、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还有汉军三顺王、续顺公,满洲贵族的贝勒、贝子,以及八旗的几位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等带兵将领,在堂子里奏乐,行礼,十分隆重,只是因为大军已整装待发,省去了萨满跳神。出征队伍里,还有一个特殊人物,朝鲜世子。他的随军南下,说明多尔衮对这次出兵的胜利很有把握。
在堂子行礼之后,又在堂子外的广场上向天行礼。之后,多尔衮一声令下,放炮三响,声震大地,城内城外以及远郊近郊的列队等候的大清步骑兵一齐启程。一场决定满汉生死的大战拉开序幕。
这是十几年来满洲军队向长城以内进兵人数最多的一次,行军序列和进入长城的路线都是计划好了的。摄政王带着一群朝廷大小文臣和朝鲜世子以及世子身边的陪臣,走在大军的中间略后,携带的辎重最多。这是南征清军的“大本营”,不但部队的行动由这里发出命令,每天由盛京中央政府送来的禀报,也由摄政王批示。走在“大本营”前后的是上三旗的人马,不仅是因为上三旗在清军中最为精锐,更重要的是上三旗历来是大清皇帝直接掌握的部队,好像皇帝的“御林军”,如今理所当然地归摄政王直接掌握。
由于山海关没法通过,所以按照原定计划,大军离开盛京后向正西方向走,然后再向西南,从蓟州、密云境内找一两个口子进入长城,占领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谋进攻京师。
辽东的气温比关内偏低,原野上草木葱翠,气温宜人。满洲八旗兵,各旗序列整齐,步骑分开,虽然旗色有别,却习惯上衣服素白,映衬着青绿色的山岗和原野,格外显眼。行军时既没有号鼓声、海螺声,也没有说话声,但闻匆匆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偶尔在旷野上有战马萧萧长鸣,互相应和。
多尔衮有时骑马,有时乘轿。为着减轻疲劳,并在路上阅读文书,乘轿的时候为多。由于他已经是摄政王,无皇上之名而有皇帝之实,所以乘坐的是四人抬的黄色便轿,前边有一柄黄伞。另外还备有一顶十六人抬的黄色大轿,分成多捆,由骆驼驮运。一座大的毡帐,外罩黄缎,称做帐殿,也由骆驼驮运。这些黄色便轿、大轿、黄伞,以及黄色帐殿,都是在他正式称摄政王之后,命主管官员从皇家库房中取出来太宗皇帝的旧物,供他南征使用。他的黄轿前后,除几名随侍的包衣之外,最显得威风凛凛的是三百名特意挑选的巴牙喇兵,全是穿着巴图鲁坎肩,骑着一色的高头骏马。
走了三天,在休息的时候,摄政王派一侍卫章京将范文程叫到面前,问道:“那封密件,洪学士可看过了?”
“看过了。”
“有何动静?”
“据洪学士的仆人王儿讲,洪学士当时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啊?哭了?”
“是的,他没有想到会是崇祯给他写的祭文。他自幼读孔孟之书,一则不忘君臣之义,二则崇祯的祭文确实写得动人。如今崇祯自缢殉国,他如果读了崇祯的祭文而不落泪,岂不是没有心肝的人。”范文程忽然口气一转,又说道,“不过,洪承畴一再嘱咐臣在王爷面前不要说出他读了崇祯的祭文忍不住流泪的事……”
多尔衮哈哈笑了,说道:“我正是要他对崇祯不忘旧恩,好为我剿灭流贼效力。他平日满腹韬略,如今怎么没有什么建议?”
“他看摄政王每日率大军前进,又要处理朝政,所以他不急着向王爷有所陈述。其实,他倒是有一些很好的意见。”
“他可以将好的意见写成禀启,我在晚上驻营休息的时候看,也可以在轿子里看。让他赶快将好意见写出来嘛。”
大军离开盛京的第五天,即九月十三日庚午,摄政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到了辽河地方,接到洪承畴的一封禀启,在便轿中赶快读完。在洪承畴的禀启中,最重要的几句话是建议加速进兵,不让范青从京师逃回陕西。他说:今宜计道里,限时日,辎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从蓟州、密云近京处,疾行而前。贼走,则即行追剿,倘仍坐据京城以拒我,则代之更易。如此,庶逆贼扑灭,而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财富,以赏士卒,殊有益也。
摄政王看过洪承畴的建议以后,仍按照原定计划,不紧不慢地向西行军。又过两天,九月十五日壬申,摄政王到了翁后地方。因为究竟是从蓟州境还是从密云境进入长城亟须确定,并要从此分路,所以大军在此驻军,晚上将由摄政王亲自主持,召开出盛京后第一次最高层军事会议。
等摄政王来到的时候,黄色的帐殿已经搭起来了。围绕帐殿附近,在树林中搭起了许多白色毡帐,朝鲜世子及其陪臣和奴仆,清朝中央政府随军来的一批大小文官和奴仆,各成聚落,分别搭起许多毡帐,然后是巴牙喇营的官兵们驻扎的许多毡帐,加上许多马棚和厨房,辎重兵住宿的各种帐篷,在周围一里范围内,大本营处处灯火,马嘶、人声,十分热闹,俨然是小小的行军朝廷。上三旗不在此地,都在一二里外。
摄政王进了帐殿以后,稍稍休息一阵,用过晚餐。因为离开盛京后就没有得到京师探报,不知道占领京师的“流贼”有何动静,心中不免烦闷。此时,各处驻军开始安静下来。多尔衮走出帐殿,纵目四顾,但见天青如水,月明星稀,四野寂静,原野上灯火点点,尽是军营连着军营。
多尔衮口到帐殿,派人将范文程和洪承畴二位学士叫来,商议大军进入长城后如何向京师进攻并截断范青的各处援兵,以及占领蓟州,作为长期屯兵之地,准备与范青在京师东边进行大战等等问题。谈到大清兵进攻京师,多尔衮想到京师守城的众多红衣大炮都已落入“贼”手,不免格外担心。
洪承畴拱手道:“摄政王,此次入关,臣有几点建议。首先根基要稳,稳扎稳打,小心试探,不能冒进,尤其不可深入到京师以南。”
多尔衮笑了笑道:“我们大清兵自在崇祯在位的十七年中,五次入关,深入畿辅,山东济南,山西大同都攻克过,最南面越过京师,过真定,到达大名府,距离河南只有一步之遥。一路上所向无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到之处,州县闭门,武将屏息,如入无人之境。掳掠数十万人口财富,满载而归,自己却没有受到大的伤害,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入关,就要小心翼翼,连京师以南都不能越过。”
洪承畴拱手道:“摄政王,此一时,彼一时也,这次入关与以前不同了。以前是前明崇祯时代,臣对前明时代的官僚武将系统非常了解,官僚腐败,武将怯懦,士卒疲惫,粮饷不足,整个大明朝的文臣武将到普通士卒,都是暮气沉沉,毫无斗志。对付这样的政权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任意发兵攻打。就如两人比试武艺,你已经知道对手胆小懦弱,且武艺平庸,自然可以大胆进攻,不用顾忌自己的要害被敌人打到。”
多尔衮笑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换了对手,武艺高强,能打到咱们大清军队的软肋么?”
洪承畴拱手道:“这群流寇,臣比较了解,若说他们‘武艺高强’,那是有些过于抬举他们了。不过以范青为首的这群流寇,这十几年来纵横中原,打败明朝各处清剿他们的将领,最后推翻了明朝统治,逼死崇祯,建立新朝。不管明朝军队怎样软弱,流贼能连续取胜,证明他们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多的不敢说,臣预测在流贼当中至少也有一二名能战之武将,一二名深具谋略之文臣。兵危战凶,不可预料,自古以来以少胜多的战役举不胜举,所以必须小心谨慎。”
多尔衮点头道:“你说的对,咱们以前从来没有与大顺军交战过,所得到的情报不知是否完全准确,所以必须谨慎小心。”
洪承畴道:“臣建议从密云翻越长城之后,先不要急着进攻京师,最好能把蓟州攻克,作为根基,把咱们的粮草辎重囤积在蓟州,派重兵把守,然后,再在周围攻克郡县,稳扎稳打,逐步向京师推进。”
范文程听了捻须微笑,道:“九老,你的建议和摄政王不谋而合,摄政王也是这样的打算,准备占据蓟州,作为根基,你们二人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啊!”
洪承畴连忙站起来拱手道:“臣愚,所见不及摄政王远矣,范院长的话,学生不敢当。”
多尔衮哈哈笑道:“九老不必过谦,我们满洲没有你们明朝官场上,拉帮结派,文过饰非,互相打压的那一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算我多尔衮说错了,大家尽管直言不讳,也不用忌讳什么。”
洪承畴拱手道:“摄政王心胸开阔,器量宽宏,属下十分佩服。”
多尔衮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洪承畴虽然大有能力,但在明朝官场混迹多年,沾染的官场习气一时间难以改变。
洪承畴继续道:“咱们满清十几万大军,远离根基,翻山越岭,孤军深入,在异国的土地上,后勤粮饷皆就地取材。虽然说咱们满清将士勇猛善战,可是一旦顿挫坚城之下,不能顺利攻占京师,而敌人再派兵切断大军后勤补给,则大军危殆矣!”
多尔衮连连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范青有可能派兵切断咱们的后路?”
洪承畴连连点头道:“臣正是这个意思,咱们大清兵再勇猛善战,也得吃饭休息,受伤生病需要医治。咱们从密云长城的口子进入内地,那里是咱们退路,也是运送粮饷,回到盛京的道路,一旦被敌人切断,那时内无粮饷,外无救兵,四面敌人合围,咱们十几万大军将士不论心志怎么坚韧,只怕也会陷入到慌乱当中,后果不堪设想啊!”
范文程道:“咱们出兵之前,九老不是预测流贼军马不过十万,再加上留守山西河南的兵,剩下的就更少了,守卫京师尚且力所不及,还有余力去切断咱们后路,对咱们进行包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