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向傅宗龙身后的文臣,顾君恩、俞大猷、牛金星等人望去,问:“你们的意见一致么?”
顾君恩代表六部文臣,上前一步道:“回皇上,臣等一致赞同武力征讨吴三桂。此时,天下动荡,必须用陛下的烜赫武功来压制。而吴三桂此刻立足未稳,也没来得及和东虏勾结,正是先发制人的好时机。倘若吴三桂准备就绪,与江南明臣联络,为崇祯缟素发丧,倡言复国,号召天下,从湖广到陕西,到山东,到徐砀一带,北连畿辅各府、州县,必将处处骚动,与我为敌,如何是好?必须赶快东征,一战打败吴三桂,夺取山海卫,不要养痈成患!”
范青看看文武诸臣,到现在为止,几乎所有人都赞同对吴三桂动武,先发制人。这与他持重的想法不同,范青心中十分失望,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虽然他是皇帝,由他最后决定,一锤定音。但与所有人意见相左的感觉并不好受。范青心想,难道自己还要再来一次“独断”,他把目光投向丞相李岩,这时唯一还没有发言的重要臣僚了。
“丞相的意见呢?”
李岩的回答从来没让范青失望过,一直都是如此。只见他出列拱手道:“臣反对用武力解决吴三桂,臣主张持重。”
范青心中大喜,但他表面不动声色,道:“丞相,为何众文武大臣都赞同出兵,唯有你反对,是何道理?”
李岩出列,拱手道:“以臣愚见,吴三桂不肯投降,决意据山海关反抗我朝,事已显然。但是他自知人马有限,势孤力单,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诚,也不敢公然为崇祯缟素发丧,传檄远近,称兵犯阙。他已经知道多尔衮在沈阳调集人马,将要大举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时日,等待满洲动静,坐收渔人之利。臣以为目前最可虑的不是吴三桂不投降,而是东虏趁我大顺朝在京师立脚未稳,大举南犯。满洲是我朝真正强敌,不可不认真对待。”
“卿言甚是。”范青对李岩轻轻点头,
李岩拱拱手,接着道:“目前东虏正要乘我朝根基未稳,大举南犯,而吴三桂不忘故君,既不肯降顺我朝,也无意投降满洲。吴三桂的如意算盘是,满兵进长城后,在京师近郊同我大顺军发生大战,而他吴三桂在山海关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坐收渔人之利。此为吴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满洲人,只向满洲求援,借兵复国,为君父复仇。倘若此计得逞,虽然以后得以土地、岁币报答东虏,将永远受满洲挟制,但他仍会得到一个明朝的复国功臣之名。当然这是中策。为吴三桂设想,最下策是投降满洲,不但以后永远受制东虏,且留下万世骂名。以臣愚见判断,吴三桂手中有数万精兵,不缺军粮,不到无路可走,他不会投降满洲。所以臣以为对吴三桂这样窃据雄关,拥兵抗拒,成为我朝肘腋之患,用兵讨伐,义之正也。但臣仍主持重多思而行。兵戎大事,有经有权,请不要立即决定……”
刘芳亮忍无可忍,冷笑着打断李岩的话说:“丞相,兵贵神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倘若拖延不决,一旦吴三桂外与满洲勾连,内有河北、山东官绅响应,公然打出为明朝复国旗号,局势大变,我们再想讨伐就晚了。”
李岩淡淡地一笑,说道:“臣以为此时最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东虏南犯,所以我刚才已经劝谏皇上,对吴三桂暂示宽容,不必逼得过紧。老子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国家草创,根基未固,东虏突然乘机南犯,其志决不在小。今之满洲即金之苗裔。已故老憨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经营辽东,统一蒙古诸部,臣服朝鲜,又数次派兵进犯明朝,深入畿辅与山东,一心想恢复大金盛世局面。去年他突然死去,多尔衮扶皇太极的六岁幼子继位,自为摄政。以臣愚见看来,多尔衮必将继承皇太极遗志,大举南犯。倘若他的南犯之计得逞,一则可以为恢复金朝盛世的局面打好根基,二则可以巩固他的摄政地位,满洲国事将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所以我反复思考,目前我国家的真正强敌是多尔衮,不是吴三桂。吴三桂虽然抗命不降,对我乘机要挟,但我们对吴三桂千万要冷静处置,不使他倒向满洲一边。”
范青听了这话心中十分赞同,有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他忽然对殿外伺候的太监道:“给丞相搬一把椅子坐下说话。”
此时,大殿中的众臣都站立说话,范青独赐给李岩一把椅子坐下,这意味已经十分明显,是赞同李岩的主张。
刘芳亮见皇上似乎不赞同自己的意见,心中很有些失望。他和大顺朝的许多将领一样,由于多年中总在同明军作战,没有考虑过满洲人的问题,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性的思维轨道,依旧将吴三桂看成大顺朝当前的主要大敌,而不能理解在崇祯亡国之后,大顺朝的主要对手变成了以多尔衮为代表的满洲朝廷。多年来汉族内部的农民战争忽然间转变为汉满之间的民族战争,这一历史形势转得太猛。李岩新近才有所认识,而刘芳亮还不很明白,至于范青则早就想到了。
刘芳亮对李岩的想法很不赞同,但他口才不行,不知如何反驳,只是连连摇头。
毫侯高一功出列,拱手道:“皇上,东征之计宜早定,拖延时日,决非上策。如坐等吴三桂准备就绪,为崇祯复仇,以恢复明朝为号召,传檄各地起兵,满洲人也兴师南犯,对我更加不利。况且我军到了京师后,士气已不如前,这是咱们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种形势看,迟战不如速战,坐等不如东征,请皇上早做决断,优柔寡断乃用兵大忌啊!”
这时,杜勋亲自搬了一把椅子进来,放在李岩身后。李岩一反平日的谨慎态度,拱了拱手,谢过皇恩坐在椅子上,慷慨说道:“臣蒙恩侧身于帷幄之中,言听计从,待如腹心,故臣愿以赤忠报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纵观全局,衡之形势,窃意认为,陛下东征则于陛下颇为不利,吴三桂如敢南犯,则于吴三桂不利。东虏必然趁机南犯,只是不知其何时南犯,从何处南犯耳。为今之计,与其征吴,不如备虏。吴三桂虽有数万之众,但关外土地全失,明之朝廷已亡,势如无根之木,从长远看,不足为患,且可以奇计破之。东虏则不然,自努尔哈赤背叛明朝,经营辽东,逐步统一满洲,北至白山黑水,以及所谓使鹿使狗之地,势力渐强,至今已历三世。皇太极继位以后,继承努尔哈赤遗志,更加悉力经营,改伪国号为大清,不仅占领辽东全境,且统一蒙古,征服朝鲜,利用所掠汉人种植五谷,振兴百工,制作大炮。此一强敌,万不可等闲视之。在今日之前,十余年来陛下是与明朝作战,而明朝早已如大厦之将倾,崇祯只是苦苦支撑危局耳。陛下既来京师,从今日起,必将以满洲为劲敌,战争之势与昔迥异。故臣以为陛下目前急务在备虏,不在讨吴,东征山海,如同舍本而逐末。一旦虏骑南下,或扰我之后,或奔袭京师,则我腹背受敌,进退失据,何以应付?处此国家安危决于庙算之日。”
红娘子眉头一皱道:“丞相,你不要涨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咱们大顺军东征以来,一直势如破竹,为何在征讨吴三桂上如此纠结,难道咱们大顺军不能一战而击破吴三桂么?”
李岩道:“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方是取胜之道。今吴三桂据守雄关,颇有准备,无懈可击。又加以逸待劳。倘若东征不利,岂不折我兵马,挫我军威?倘若东虏乘机南犯,我军远离京师,又无援兵,必败无疑。所以臣说陛下东征则陛下不利,三桂西来则于三挂不利。”
连很少说话的陈永福都忍不住拱手道:“丞相,如果咱们只打算以速取胜,然后迅速回师,在京师郊外与东虏作战如何?”
李岩摇头道:“此计太过冒险,虏兵何时南犯,自何处进兵,是否与三桂已有勾结,凡此种种,我皆不知。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这三句话都是对庙算说的。今日臣等御前议论东征,议论虏情,就是古之所谓‘庙算’。目前形势,虏情为重,三桂次之。我对虏情知之甚少,虏对我则知之较多……”
陈永福追问道:“为什么东虏对我的情况知之较多?”
李岩道:“往年曾闻东虏不仅派遣细作来京师探刺朝廷情况。还听说东虏出重赏收买消息。我军从长安以二十万人马东征,虚称五十万,又称尚有百万大军在后。这二十万人马,过黄河分作两路,一路由绵侯率领,越过太行,占领豫北三府,然后由彰德北上,直到保定。陛下亲率十万人马,由平阳北上,破太原,占领大同与宣府,入居庸关,到京师只有七万多人,每到一地,都没有设官理民,虽有疆土而不守,虽有人民而不附。凡此种种,东虏岂能不知?倘若虏骑入塞,彼为攻,我为守。兵法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长城以内,千里畿辅,平原旷野,地形非利于藏兵设伏,故守军非‘藏于九地之下’。而东虏士饱马腾,可随时来攻,无山川险阻,乘隙蹈瑕,驰骋于旷野之地,正所谓‘动于九天之上’。故目前战争之势,对我极为不利。我之大患,不在山海一隅之地与三桂之数万孤军,而在全辽满洲八旗之师。臣今衡量形势,纵览天时,地利,人和,心怀殷忧,不能不冒死进言。请陛下罢东征之议,准备集全力应付满洲强敌。倘能一战挫其锐气,则吴三桂将可不战而胜。”
刘芳亮依然摇头道:“如今满洲人还没从沈阳起兵,我军火速东征,一战打败吴三桂,使他来不及与满洲人勾起手来对我。我始终认为此招才是上策。”
李岩直率回答:“磁侯错了,其一,屯兵于坚城之下,自来为兵家之大忌。其二,两军相交,都将全力以赴,伤亡必重。我军是悬军远征,别无人马应援,既不能胜,又不速退,危险殊甚;其三,自京师七百里远征,携带粮食甚少。当地人情不熟,百姓逃避,不能‘因粮于敌’,岂能令三军空腹作战?其四,辽东情况不明,东虏从沈阳何时发兵,何时南犯,从何处越过长城,我方全然不知。倘若东虏自中协、西协入塞,断我归路,与关宁兵对我前后夹击,我将无力应付。综上四点,我以为绝不能贸然进军山海关。”
看到刘芳亮还要再辩,范青伸手止住刘芳亮,道:“磁侯不用再说了,丞相已经把道理讲的很透了。我军来到京师的人马号称有二十万众,实在说精兵只有六万,连沿路投降的明兵,合起来七万多人。这六万精兵,是我们来到京师的看家本钱,其中有部分将士的士气已经大不如前。吴三挂有关宁精兵三万多,加上新近从进关辽民中征调的丁壮,合起来有四万多人。假若我们将全部六万精兵派去讨伐,留下一万多人马戍卫京师,比吴三桂的关宁兵只多了一万多人。所以我们贸然出击,不能赶快取胜,屯兵于坚城之下,拖延时日。一旦东虏南下,畿辅各地响应吴三桂,对我军十分不利。何况,据刘二虎所得探报,吴三桂在海边屯积的粮草足可以支持半年以上,我们最多只能携带十日之粮,又不能指望附近各州县百姓支援,与我们在河南、湖广各地时情况不同。所以这次讨伐吴三桂决不可行,朕已经决定了,不出兵山海关,而是占据京师,巩固防守,等满清东虏前来,在京师城下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