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通和张若麒已经听出来,吴三桂必定得到了清兵即将南下的探报,明白他们奉范王钦差来犒军和劝降,只能无功而回。张若麒向吴三桂问道:
“既然你不忘大明,执意不降。我们也不敢在此久留。你可否命帐下书记今夜给范王写封回……”
吴三桂显然在范青的犒军使者来到前就已经同他的左右亲信们研究成熟,所以不假思索马上回答:
“请你们二位向范王回禀,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大事,我必须同手下将领门认真商量,才好回答,望范王稍候数日。”
唐通问:“请你简单地写封回书,只说四万两银子和一千两黄金已经收下,对范王钦差我们二人携重金前来犒军表示感谢,暂不提投降的事,岂不好么?”
吴三桂笑着回答:“在二位光临山海卫之前,我已经与帐下亲信文武仔细研究,只可请你们口头传言,不能同范王书信来往。”
张若麒问道:“这是何故?”
吴三桂说:“请你们想一想,我在书信中对范王如何称呼?我若称他陛下,岂不承认我向他称臣了?倘若我骂他是逆贼,岂不激怒了他?”
唐通比吴三桂大十来岁,在心中骂道:“这小子真够狡猾!”他后悔当日自己出八达岭三十里迎接范青,十分欠缺考虑。倘若凭八达岭长城险关死守数日,同范青讨价还价,决不会像今日这般窝囊!他想,既然吴三桂坚决不肯投降,他同张若麒就应该立刻回京复命,免得范王责怪他们来山海卫劝降不成,反而贻误戎机。略微想了片刻,对吴三桂说道:
“平西伯,既然我同张大人前来劝降无功,不敢在此久留,明日即启程回京复命……”
不待他说完,吴三桂即回答说:“两位大人风尘仆仆来此,务请休息三天,然后回京不迟。”
张若麒说:“范王令严,弟等劝降不成,决不敢在此多留,明日一定启程。至于犒军的金银与绸缎等物,既已收入伯爷库中,则请务必赐一收据,以为凭证。”
吴三桂苦劝他们停留三天,表面上十分诚恳,实际上他断定清兵即将南下,便想以此尽量拖延范青东来时间,纵然能拖延一天两天也好。唐、张二人似乎也猜到了吴三桂的用意。他们从京师动身时原有一个好梦,想着凭他们携来如此多的犒军金银,加上他们同吴三桂原是故人,曾在松山战役中共过患难,况如今崇祯已经殉国,明朝已亡,劝说吴三桂投降大顺,应该并不困难。只要能劝降成功,为大顺皇帝释去肘腋之患,顺利举行登极大典,他们二人就对大顺朝立了大功。不曾料到,从他们到来以后,吴三桂对他们虽是盛情款待,言谈间却没有露出降意,总说他两世为辽东封疆大将,蒙先帝特恩,晋封伯爵,所以他将竭力守住山海孤城,既不向京师进兵,也不愿投降新主。唐通也是明朝的总兵官,也在几个月前被崇祯皇帝特降隆恩,饬封伯爵,奉命镇守居庸关,阻挡流贼,而他却出关三十里迎接范青。听了吴三桂拒降的话,他暗中惭愧,对饮酒无情无结,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道:“平西伯,你如此要做大明忠臣,坚不投降,人各有志,弟不敢多功。弟等回京,如何向范王回话?”
吴三桂说道:“犒军的金银和细软之物,我分文不要,你们二位仍旧带回京师,奉还范王好么?”
唐通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过后说道:“平西伯,你要我同张大人死无葬身之地么?”
吴三桂陪笑说:“我们是松山患难之交,断无此意。”
唐通说道:“纵然你无意使我与张大人在山海卫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你的麾下将士一听说犒军的金银细软被带回京师,岂不激起兵变,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山海卫?”
吴三桂笑着说:“你放心,念起我们三个人在松山战场上风雨同舟,我派遣五百骑兵护送犒军的金银细软平安出境,直送到百里之外。”
唐通趁着五分酒意,冷笑一声,说道:“平西伯,我也是从行伍中滚出来的,这玩艺儿我不外行!你派遣五百骑兵送我出境,路上来个兵变,声称是土匪或乱兵截路,图财劫杀,决没人替我与张大人申冤。倒不如我们留在你这里,长做食客,不回京师复命,等待范王消息!”
张若麒害怕唐通再说出不愉快的话,赶快笑着插言说:“你们二位的话太离题了。平西伯的心思我最清楚。他不是完全无意投降范王,只是另有苦衷,非定西伯的情况可比。定西伯,你在受封为伯爵之后,崇祯帝在平台召见,命你镇守居庸关,防御流贼东来。你近几年经过几次战争,手下只有三四千人,全是跟随你多年的将士,家眷也随营到了居庸关。所以经范王派人劝说,你出城三十里迎降,毫无困难。平西伯麾下将士很多,有从宁远来的,有原驻山海卫的,总兵和副总兵一大群,都是多年吃朝廷俸禄,拿明朝粮饷,与崇祯有君臣之情,要大家马上跟着投降范王,并不容易,这同你定西伯的情况大不一样。”他望着杨坤问:“子玉将军,我说平西伯在降不降两个字上颇有苦衷,你说是么?”
杨坤赶快说:“张大人可算是一槌敲到点子上了。你们两位大人来到之前,我们关宁将领曾经密商数次,始终不能决定一个最后方略。降顺范王呢?大家毕竟多年吃大明俸禄,还有不忘故君之心。不降呢?可是我们数万人马只剩下这座孤城,以后困难很多。还有我家伯爷的父母和一家人三十余口都在京师,原来是崇祯手中的人质,如今是范王手中的人质……”
唐通笑着说:“想反对范王也不容易,是不是?”
杨坤接着说:“还有,我军从宁远护送进关的眷属百姓,号称五十万,实际有二十多万,暂时分散安插在附近几县,根本没有安定;以后怎么办,我家伯爷不能不为这付沉重的担子操心。所以降与不降,不能不与众将商议。只要你们多留一天,我们还要认真密商。”
唐通说:“子玉,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们奉命前来劝降,倘若贻误戎机,吃罪不起。”
吴三桂站起来向两位客人说道:“请两位大人随便再饮几杯,愚弟去内宅片刻,马上就来。”他拱拱手,往后院去了。临离席时,叫杨坤随他同去。
平西伯在山海卫的临时行辕,二门以内的西厢房分出两间,是吴三桂平时与几位亲信将领和僚属密商大事的地方,通称签押房,又称书房。实际上吴三桂不读书,这房间中的架子上也没有摆一本书。他先在椅子上坐,命杨坤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小声说道:
“子玉,你方才对唐通们说的几句话很得体,既使他明白我们在降不降两个字上怀有苦衷,也告诉他们像这样大事,我必须同部下重要将领和文职幕僚商量,目前还未最后决断。给唐通们一点盼头,就可以留他们在此地住两三天。据今日所得沈阳探报,多尔衮将率领清兵南下,攻进长城,这一用兵方略是已经定了,大军启程的日子也很快了。我们务必想个主意,将他们留下两三天。只要他们不回到京师向范贼回禀我们不肯投降,范贼就不会前来。一旦清兵南下,这整个局势就变了。一边是清兵,一边是大顺兵,让他们在京师附近二虎相斗。我们是大明平西伯的关宁兵,以恢复大明江山为号召,正是大好机会。你的点子多,如何让唐、张二位在这里停留三天?”
杨坤略停片刻,含笑答道:“伯爷,据我们连得探报,多尔衮继承皇太极遗志,决意兴兵南下,必将与大顺兵在京师东边发生血战。俗话说,‘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范贼从西安孤军远来,后援不继,在京师立脚未稳,又失民心,必非清兵对手。钧座所言极是;目前一定要想办法使唐张二位前来劝降的大顺钦差在此地停留三天。他们停留三天,返回京师路途上又得六七天,那时多尔衮率领的清兵大概就进入长城了。”
吴三桂问:“如何将他们两位留住?”
杨坤回答:“请钧座放心,我已经有主意了。”
“你有何主意?”
“从唐张二位大顺犒军和劝降钦差的谈话中,我已经明白,他们虽然投降了范青,却同范青并不一心。这一点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既然范青能够用他们前来劝降,钧座也可以用他们对范青施行缓兵之计。从现在起,请钧座不再说决不投降范王,只说这事十分重大,还得同麾下将领和幕僚认真商量,等到商量定局,大家都同意投降大顺,立刻就向范王拜表称臣,恭贺登极。拿这话留住两位钦差,估计不难。”
“这话,他们会相信么?”
“会相信。”
“何以知道?”
“钧座一直将步子走得很稳。第一,钧座始终没有为先皇帝发丧;第二,始终没宣誓出兵为先帝报仇,为大明讨伐逆贼。这两件事,为钧座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可进可退,比较自由。眼下同他们言谈之间,伯爷不妨拉硬弓,表示世受国恩,父子两代都是明朝大将,自己又蒙先皇帝敕封伯爵。后来形势危急,先皇帝密诏勤王,星夜驰援京师,只因路途耽搁,致使京师失守,先帝身殉社稷,钧座深感悲痛,所以迟迟不肯向范王拜表称臣。今日蒙两位钦差大人,携带李丞相恳切书信,并携带重金,宣示范王德意,前来犒军劝降。已经有一部分关宁将领深受感动,开始回心转意。先皇帝已经在煤山自缢殉国,明朝已亡,只要大多数将领和重要幕僚愿意归顺大顺,钧座也将随大家心意行事。但这事不能仓促决定,总得同关宁的重要将领和重要幕僚再作商量,不可求之过急,引起部下不和,对事情反而不好。”
吴三桂笑着点点头,说道:“这话倒还婉转。你怎么说?”
“伯爷,我与你不同,容易说话。你是大明朝的平西伯,又是关宁大军的总镇,一言九鼎,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你说一句绝不投降,范青可能马上就率兵前来;你说愿意投降,一则不递去降表祝贺登极就不行,二则关宁将士马上斗志瓦解,本地士绅仍然不忘大明,也会马上将我们视为贼党。倘若如此,不仅对我军不利,对暂时分散寄居在附近州县的宁远乡亲更为不利。所以降或不降,钧座只可说出模棱两可的话,别的话由卑职随机应付。”
吴三桂一向将杨坤当做心腹,不仅因为他忠心耿耿,也因他做事颇有心计,眨眼就是见识。此刻听了杨坤的一席话,他频频点头,随后说道:
“子玉,你的意见很好。无论如何,要将他们挽留三天。往年,我们驻守宁远,京城去人,不管大官小官,都送点银子。对唐、张二位犒军钦差,似也不该例外。依你看,每人送他们多少?”
“据卑职看,每人送二十锭元宝,不能再少。”
“每人一千两?”
“每人一千两,今夜就送到酒席宴上。好在今晚的酒席没有外人,不会泄露消息。”
“为什么这么急?明日送他们不可以么?”
“他们收下银子,对他们就好说私话了。”
“他们肯收下么?”
“他们也会说推辞的话,可是心中高兴。俗话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何况他们!”
“他们?”
“是的,他们更爱银子。”
“你怎么知道?”
“唐通在谈话中已经露出实情:跟着范青打天下的陕西将士,因为胜利,十分骄傲,把新降的将士不放在眼里,视如奴仆。据我们的细作禀报,破了京师以后,陕西将士驻扎在城外纪律败坏。唐通的兵只能驻在远郊和昌平一带。原来在明朝就欠饷,如今在范王治下,也未发饷。不要说他的将士很穷,他自己虽是定西伯兼总兵官,也是穷得梆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