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头儿是一个中年太监,还没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气,诚惶诚恐地进来,跪下去不敢抬头。范青望望他,用温和的口气说道:“从明天起,御膳不要准备这么多的菜了。朕深知民间疾苦,不愿看见皇宫中如此浪费。按原来明朝定例,皇上一个人的御膳每天用三十四两几钱银子,太浪费了。在平民百姓之家,一年吃饭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从明天起,每顿御膳,荤素八样就够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祯吃过羊肉汤烩馍和牛肉刀削面么?”
“回陛下,崇祯皇爷不曾吃过。”
“啊,你们大概也没有做过。朕从长安带来的御厨会做,对了,就是那个叫李大嗓的,尤其擅长作羊肉泡馍,明天叫他做这两样陕西膳食,你们学学。”
“奴婢遵旨!”
晚膳以后,范青漱了口,回到武英殿西暖阁休息。吴汝义进来,跪在他的面前叩了一个头,说道:
“启奏皇上,刚才李丞相差人进宫,嘱咐臣转奏陛下,明日举行进京师后第一次早朝。因为武臣们多不熟悉朝仪,太早了容易乱了班次,他建议辰时三刻举行,不知可否,请示圣裁。”
范青问:“要奏乐么?”
“丞相说了,这是常朝,不必奏乐。但其他朝仪都要依照在开封制定的《大顺礼制》行事,以昭示我大顺朝开国体统。如今,礼政府的官员们正在忙着准备。”
范青担心武将们确实不懂朝仪,而且人数又多,难免在行礼时乱哄哄的,闹出笑话。他想了一下,说道:“明日早朝,武将们忙于军事,可以不必前来,只要文臣们再加上几名大将前来早朝就行了。”
范青吩咐以后,见吴汝义仍跪在地上不起来,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个美貌宫女的事,含笑问道:“吴将军,你还有事要奏么?”
吴汝义抬起头来,面带笑容,奏道:“陛下今晚无事,是否可以召见那个姓费的宫女?”
范青的心中一动,用不大在意的神气说道:
“知道了。”
吴汝义叩头退出。为着明日在武英殿第一次早朝的事,他今晚要协助礼政府和鸿胪寺做许多准备工作,所以在武英门对王从周嘱咐了几句话,便匆匆出宫了。在范青手下的重要将领中,吴汝义没有显着战功,也不是智谋出众,但凭着他为人忠心,小心谨慎,勤勤恳恳办事,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缘很好。
最初他是李自成身边的亲信,但范青上位后,他也一样的忠心耿耿,而且对范青的心思也能揣摩,许多事情,不需要范青说,他就能先做好。所以深得范青和皇后的赏识,也算是他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费珍娥,立刻就知道这个美貌的宫女必能被皇上看中,受到宠幸。倘若费珍娥能够产一男孩,就是皇子,而他因为又替大顺皇帝办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将更加受到重用。而且费珍娥如此美貌,定然会受范青宠爱,到时候如能晋封皇贵妃,宠冠六宫,到时候定会感激自己这个介绍人,自己一家人的荣华富贵,也会十拿九稳。这样想着,他的脚步轻快,喜上眉梢,心头上舒展极了。
范青在武英殿西暖阁又停了片刻。一个宫女捧来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几上,揭开碗盖,柔声说道:“请皇爷饮茶!”
范青随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茶色金黄,散着若有若无的轻烟,也散发出热茶的清香。几乎同时,他也在献茶宫女的半边桃腮和云鬓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使他的心中一动。他本保持着帝王的尊重,但是忍不住又对献茶的宫女打量一眼。
宫女头儿王瑞芬来到他的面前躬身说道:“皇爷劳累了一天,今晚无事,请到仁智殿寝宫休息。”
范青轻轻点头,便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由两个宫女提着两只宫灯引路,三四个宫女在后边跟随,他在花团锦簇和香风围绕中,离开武英殿往寝宫去了。
范青在作为临时寝宫的仁智殿西暖阁坐下以后,立刻由一个宫女用雕花精美的朱红堆漆梅花托盘献上来一盏盖碗香茶。王瑞芬在红漆描金高几上的古铜博山炉中添了香,转身来到他的面前柔声问道:
“皇爷,要洗脚么?”
范青想起来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这些日子,戎马倥偬,十分忙碌,身边又没有女人服侍,所以很少洗脚。但长时间不洗脚,毕竟也不舒服。听王瑞芬这么一说,他登时起了洗脚的念头。他在王瑞芬的丰满白嫩的脸上看了一眼,不期同王瑞芬的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使他心头不免一动。他轻声说:“拿洗脚水来!”
王瑞芬向站在背后的宫女们使个眼色。过了片刻,一个宫女端来一个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几,摆在范青的脚前,跟着有一个宫女用镀金铜盆端来了热水,放在矮几上边,另一个跟着进来的宫女拿着干的白棉巾,站在背后。范青用手一试,洗脚水温热适宜。他正要亲自脱靴子,那个端来方几和端来镀金铜盆的两个宫女同时跪下,替他将靴子脱下,又替他脱掉白布袜子。范青将双脚放进水中,他自己也闻见脚臭熏鼻。他正要自己动手洗脚,两个跪在地上的宫女赶快一个人替他洗一只臭脚。她们似乎并不嫌脏,白嫩的纤手动作虽轻,却洗得仔细,连藏在脚趾缝中的污垢全都洗净。两只脚洗净以后,镀金铜脚盆立刻端走,将湿脚放在紫檀木小方几上。拿白棉脚巾的宫女立刻跪下,将湿脚擦干。另一个宫女取来了干净布袜,替范青穿好袜子,又穿好靴子。然后,小方几从他的脚前拿走了,地上的脏袜子拿走了。范青感到舒服,在心中叹息说:“做皇帝果然舒服!”
他看见费宫人的几张仿书放在御案上,命王瑞芬拿来给他。他仔细看了仿书,不禁微笑点头。他从仿书上的娟秀字体,想到吴汝义盛夸费珍娥的美貌,使他动了召见费珍娥的心思。然而他不愿落一个好色之名,群臣会谈论他初进京师就急于挑选美女,所以他硬是将召见费珍娥的心思压下去了。
他不明白什么原因,今晚坐在仁智殿的寝宫中,男女的事情总不能离开心头,甚至王瑞芬在面前也不免使他的心旌摇荡。王瑞芬是承乾宫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和“管家婆”,虽然也算美女,但在美女如云的宫中,并不拔尖。只是她五官端正,凤眼蛾眉,皮肤白嫩,说话和举止温柔,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范青不是道学先生,亲近女色是男人的本能。但这次进入京师,为了不重蹈大顺朝失败的历史,他平时律己甚严,不饮酒,不赌博,更不贪色。为的是给京师百姓留下一个较好的印象,有利于收拢民心,同时也给军中将士做一个表率。所以他决定进入皇城的第一天晚上,不宠幸任何女子。
为着打发掉眼下的清闲时间,他拿起几上的一本《三国演义》,翻到他平日最喜欢看的“火烧战船”的部分,但是奇怪,竟然连一页也读不进去。总想着男女之事,几乎不能抑制住平日很少出现的欲火。
他对王瑞芬定睛端详片刻,使王瑞芬满脸绯红,心头怦怦乱跳,低下头去,以为新皇上的“恩宠”就要降到她的身上了。但是当这“恩宠”眼看要降临时,她不惟十分害羞,而且害怕,局促不安,不知是跪下好还是站立好,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的天,我不该点了那种香!”
原来在宫中有一种历代相传的秘制香料,即在名贵香料中加入“乔药”,名叫“梦仙香”,需要时撒入香炉,同别的香一起慢慢燃烧。男女们闻了这种香气,会刺激房事之欲,女的还容易受孕。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这种由御药房秘制的香,能够刺激男女分泌较多的性激素。当年天启晏驾,崇祯当晚由信王府被迎进宫中,准备第二天继承皇位时,魏忠贤和客氏还没有受到惩治,他们阴谋使不满十七足岁的新皇帝一登极就贪恋女色,命宫女在他休息的宫中点燃这种香。
他闻见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监拿走香炉,吩咐以后永不许在他的寝宫中点燃这种香。在皇后和田、袁玉妃的宫中,都有这种秘制梦仙香。当崇祯皇帝去承乾宫、翊坤宫住宿的晚上,两位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都在寝宫中点燃这种香,但秉性端庄的周皇后凭着她自己的天生美丽,也凭着她同崇祯在信王府时的患难与共,不许点燃这种香,认为有损她的皇后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将她从承乾宫带来的这种香末撒在博山炉中,果然她看出这香气使新皇帝春心大动,而她自己也有点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几分醉意。在这片刻间,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会蒙受新皇上的“恩幸”,从此一步登天……
范青今年二十八岁,正是男人对异性需求最旺盛的时刻,再加上东征以来,在行军途中,一直禁欲。所以一旦生活在花枝般宫女们的包围之中,生活在氤氲缥缈的香气之中,他忽然失去自制力,对女性有一种如饥似渴的需要。他看见王瑞芬站在面前几步外,低头等候他的吩咐,似乎还听见她的很不自然的呼吸和心跳。
他轻声叫道:“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头,娇声回答:“奴婢在听候皇爷吩咐。”
范青将下巴轻轻一点,命王瑞芬走近一步。王瑞芬遵旨向前,离皇上只有两步远了,不知是跪下好还是站着好。因为皇上没有再说话,她就只好立着不动。范青轻声问道:“王瑞芬,你今年几岁了?”
“奴婢虚岁二十。”王瑞芬胆怯地回答,无端替自己瞒了两岁。
“啊,看来像十八九岁。”范青望着她点头微笑,又无话可说了。
王瑞芬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十分成熟。尽管她深居宫中,从来不曾同成年的男性有见面机会,但是一则生理上的成熟使她渴望获得男性的爱,二则她是田妃的贴身宫人,在田妃患病以前,崇祯常去承乾宫住宿,由她细心地服侍年轻的皇上和皇贵妃上了御榻,又替他们轻轻放下帐帘,然后轻轻地退出寝宫暖阁,坐在外间等候呼唤。每当她悄悄地静听御榻上微弱的声音,想像着御榻上一对年轻夫妻的恩爱情况,她不禁又羞又十分动情,只好悄悄地离开田皇贵妃的寝宫外间,脚步踉跄地走回自己的房中,这已经是往日的记忆了。
此刻她看见新皇上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身材挺拔且健美,浑身上下充满了男性气息,让她迷醉。从白天,被选入武英殿第一次拜见范青之时,她的芳心就已经被拨乱了。简直不敢相信,原来流贼的头目是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年轻、英俊,又是皇帝,简直是完美。这样的男子对王瑞芬这种幽居深宫,见不到男人的成熟女人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
她冒险给皇帝点燃这种香,除了她自己想通过被皇帝召幸,一步登天之外。她心中对范青也十分爱慕,对范青的外貌和气质万分喜爱。如果她和皇帝是平等的地位,就可以称之为“一见钟情”了。
现在,她知道皇帝分明是已经看中了她,从他眼里露出来不平常的神情,她更加羞怯了。但她毕竟从没经过那种事,想着她可能受到“宠幸”,她的呼吸更困难了,心更慌了,原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湿润而朦胧了。另外的宫女都不在身边,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音。凭一个青年女子对男人的灵敏感觉,她知道新皇上之所以不说话,不断地对她端详,是因为已经对她动了情。想到自己被新皇上宠幸的事已经来到眼前,想着自己和一家人就要一步登天,她在害羞与害怕的紧张中更觉得手足无措,单等着皇上的一句口谕,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她在心中紧张等待,倘若新皇上伸出手轻轻地拉她一下,她就在皇上的脚边扑通跪下,将身子投入皇上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