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最后又道:“大学士提议让唐通去劝降,我认为不适合。唐通虽然与吴三桂私交不错,但唐通毕竟是一介武夫,言语未免失之过直。臣以为再差张若麒同行,文武搭档,有张有弛,遇事多有进退,较为适宜。”
范青点头道:“丞相所言有理,就派唐通和张若麟去劝降吴三桂,具体招降的条件,咱们明天早朝再议。”
随后,范青要看看三大殿和乾清宫等几处主要宫殿,正要率李、傅等一起去看,王从周神情兴奋地走进暖阁,跪到他的面前,声音急促地说:
“启禀皇上,崇祯,崇祯……找到了!找到了!”
李岩都大吃一惊,定睛注视着王从周的神色激动的眼睛。范青不觉从椅子上跳起,大声问道:“崇祯藏在何处?没有受到伤害?”
王从周回答:“是找到了崇祯的尸体。他已经上吊死了。”
范青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忽然产生莫名其妙的轻松之感,历史还是按着原来的轨迹运行,崇祯没逃走,也没焚烧紫禁城,而是自缢而死。他随即用轻松的口吻说道:“这倒好处置了!……他是在何处自缢的?是怎样找到的?”
王从周说道:“父皇,全部清宫将士,午后继续在皇城内各处寻找,总无头绪。刚才忽然陈德将军差人来说,崇祯已经在煤山东山脚下上吊死了,尸首找到了。旁边一棵小树上还吊死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汉子,好像是个太监。为怕尸首认不确实,如今将乾清宫的两个太监也叫去了。”
“崇祯的尸体从树枝上卸下了么?”
“听说两个尸首都已经卸下来了,停放在一片草地上。陈德刚才差人告诉臣,请皇上亲自前去看看,下旨如何处置。如今他派兵士将北上门严加守卫,不许闲人进入煤山院内。他向皇上请旨,问是否可以将崇祯尸首抬到乾清宫暂时停放,找到棺材装殓。”
范青望着李岩和傅宗龙问:“你们看,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傅宗龙欠身回答:“以臣愚见,陛下虽然以京师为行在,不拟驻跸过久。但是迟早应将乾清宫拔除不祥,在圣驾返回开封之前,迁至乾清宫居住数日,或在乾清宫正殿召见群臣,宣布政令,以正天下视听。因此之故,崇祯尸体应在别处停放,不宜抬回乾清宫去。”傅宗龙不知范青有定都京师的打算,还以为范青以后会把京师作为行宫。
范青也不说破,问:“停放什么地方?”
傅宗龙欠身说:“臣听说正对煤山的是寿皇殿,何妨命太监将寿皇殿的门打开,略事打扫,将崇祯的尸体停放寿皇殿中,以备装殓。”
范青点点头,又问:“用什么棺材装殓?穿什么衣服装殓?他装殓之后,埋葬何处?”
李岩回答:“自古以来,帝后的棺材称为梓宫,极其讲究,既不能在数日内备办,崇祯又是亡国之君,也用不着了。宫中为年老宫眷们存有较好的现成棺材,可以找出来装殓崇侦。崇祯可穿上常朝官服。如此处理,较为简便,也不失陛下对待亡国之帝的礼仪。”
“如何埋葬?”
傅宗龙回答:“崇祯既然亡国,也不必为他修筑山陵。可将田妃墓门扒开,将田妃棺材移至旁室,将崇祯帝的棺材放在正室,再将墓门封好,就算是我朝对亡国帝后以礼埋葬了。”
范青又问:“林泉有何意见?”
李岩欠身回答:“大学士所言,十分妥当,微臣但请陛下饬工政府连夜派工匠在东华门外搭一芦席灵棚,明日将崇祯皇帝的棺材放置灵棚之内,任胜朝旧臣前去‘哭临’致祭,周后、太子和永、定二王也应去祭奠。还可以命僧道录司派僧道去灵棚前诵经,超度亡灵。七日之后,再送往昌平埋葬于田妃墓中。如此处置,更显出我皇对明朝宽仁圣德。臣碌碌寡闻,不知所言当否。”
范青高兴地说:“好,好!丞相,这事情命工政府与礼政府共同去办。现在,都随朕去看看崇祯的尸体。”
他先站起来。李岩、傅宗龙也都赶快站起来。王从周率领十名卫士跟在后边。当走出武英门以后,他回头向王从周问道:“吴汝义到哪儿去了?”
王从周趋前一步,躬身回答:“他奉旨到午门前边,派遣一队将士将太子和永、定二王护送去陈永福将军行辕,正要回武英殿来,刚走到金水桥边,恰好得到禀报:我清宫人员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了崇祯的长女长平公主……”
范青蓦然一惊,问道:“不是听说长平公主昨夜由太监背出宫去,送到周皇亲府上么?”
王从周说:“是的呀,臣同吴将军也觉奇怪。吴将军骂了前来禀报的官员,他问不出一个头绪,赶快往寿宁宫去了。”
范青望着大家说道:“怪事!真是怪事!走,我们看崇祯的尸体去!”
范青率领牛、宋等亲信大臣到了煤山的北上门口时,因为王从周已经派人跑步通知了陈德,所以陈德匆忙来到万岁山门接驾。
范青问道:“崇祯的尸体如何找到的?”
陈德躬身回答:“方才有一太监看见崇祯的御马吉良乘从煤山的大院中出来,出了北上门,左右张望,似乎想进玄武门,又不肯进,抬头叫了几声。这马,鞍辔没有卸,连肚带也没有松。臣寻找不着崇祯的下落,正坐在玄武门内休息,得到禀报,立刻来到玄武门外,牵住御马打量,心中恍然明白,就在马身上轻轻拍拍,将马牵进万岁山门,说道:‘御马,你带路吧,去寻皇上,寻找你的主人!’由御马在前引路,果然在一个很隐蔽的去处找到崇祯的尸首。”
范青问道:“你上午带将士进煤山院中查看,为何没有看到御马?”
陈德回答道:“根据御马监的太监言讲,崇祯的每一匹御马都十分驯良。崇祯下了御马,不再管了,连肚带也没有松,匆忙上山。这御马等候主人回来,不敢远去;后来等不到主人,就在山下吃草,走进树林深处。大概臣进入煤山院中时,只顾登山寻找崇祯,也遇到两只梅花鹿被惊跑了,却没有留意御马。也是臣地方不熟,一时疏忽。这马在密林中等候半日,不见主人返回,才在山上山下各处寻找,到僻静处看见主人已上吊死了,才跑出万岁山门,站在路上悲鸣,告诉人们崇祯皇帝在什么地方。”
范青点点头说:“常言道,好马通人性,确实如此!如今崇祯的尸首放在哪里?”
陈德说:“放在上吊的槐树下边,如何处置,等候陛下降旨。”
“引我们先去看看吧。”
崇祯和王承恩的尸体都放在煤山脚下的荒草地上,相距不到一丈远。范青看看崇祯脸孔还很年轻,白净面皮,略有清秀的短胡须,长发散乱,帽子已经失落,双目半闭,舌头略有吐露,脖颈下有一条被丝绦勒成的紫痕,一只靴子已经失去……范青的心中一动,不忍多看。此刻他看着崇祯的尸体,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和兴奋,而是产生了很复杂的思想和感情,竟然使他在心中叹息一声,原来这些年被大顺军当成死对头,被妖魔化,形容的十分不堪的崇祯皇帝只是这么普通的一名青年。
在他和大臣们后边跟来的几个太监,此时都转到崇祯尸首的脚头,由一个显然地位较高的中年太监领头,向崇祯跪下,叩了三个头,而那领头的太监还禁不住小声呜咽,热泪奔流。范青向太监们问道:“你们里边有没有乾清宫的太监?”
那个领头的太监忍住呜咽,叩头说:“回圣上,奴婢是亡国的待罪内臣,原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名叫吴祥。”
范青将吴祥上下打量一眼,命他将崇祯的尸体停放在寿皇殿中,找棺材装殓,又说:“你的主子倘若愿意将天下让朕,不要自尽,朕定会对他以礼相待,优养终身。可惜他不知道朕的本心,死守着‘国君死社稷’的古训,先逼迫皇后、妃嫔自尽,他自己也上吊了。你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朕看你不忘旧主,还是有良心的。你要在宫中找一好的棺材,将你的旧主小心装殓,停放在寿皇殿中,好生守护,等候朕的圣旨。乾清宫中的宫女还有没有?”
吴祥回答:“乾清宫的宫女要为皇上尽节,一起去跳河自尽,后来被太监阻拦,现在都被关押在乾清宫中等候发落。”
“等你们将崇祯的尸首抬到寿皇殿以后,命乾清宫的宫女们来给崇祯梳头,更换衣服靴帽。”
“领旨!”吴祥叩了一个头,又问道:“请问圣上,崇祯皇爷临朝十七年,一旦身殉社稷,深蒙陛下圣德,准予礼葬,此实亘古以来未有之仁。不知装殓之时,是否可用皇帝的袍服冠冕?”
关于此事,范青刚才本已采纳了李岩等人的意见,但此刻他的心思很乱,竟然忘了在武英殿商议的话,一时拿不定主意,回头向李岩等望了一眼。
李岩赶快说道:“以臣愚见,崇祯既是亡国之君,自然不能用皇帝冠冕龙袍入殓。况且临时找来的棺材,亦非梓宫,更不可用皇帝衣冠入殓。陛下对明朝亡国之君施以尧舜之仁,不加戮尸之刑,史册上实不多见。用宫便服或常朝服入殓,准许太子、二王与明朝旧臣‘哭临’,于礼足矣。”
范青再一次同意了李岩的意见,吩咐吴祥照办。范青吩咐毕,正要离开,跪在草地上的吴祥忽然说道:“陛下,奴婢旧主崇祯皇爷临死前在衣襟上写了几句话,请陛下看看。”
范青惊问:“写了什么话?”
吴祥说:“崇祯皇爷写遗诏时,臣在乾清宫暖阁窗外站立,并未亲眼看见。当时只有管事宫人魏清慧站立在崇祯皇爷的身边侍候,臣是听魏宫人说的。皇上不妨看一看他的衣襟里面。”
“你赶快翻开他的衣襟,让朕看一看他写的什么遗言!”
吴祥在荒草上膝行到崇祯的腿边,翻开袍子前襟,果然有几句话歪歪斜斜地写在袍子里儿上。范青和随侍身边的大臣们都赶快低头观看。因崇祯当时心慌手颤,字体潦草,范青不能够完全认清,命吴祥赶快读出。吴祥一边读,大家一边看。念完以后,大家互相看看,在片刻间都没做声,但心中都想了许多问题。他们对“贼来,宁碎朕尸,勿伤百姓一人”一句话,不能不受到感动。随后,范青郁郁不乐地说道:
“从古至今,天下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历代都有,但是并不一样。崇祯虽然失了江山,但这是气数,是他遭逢的国运所致。古人说‘盖棺论定’,据朕看来,崇祯实非一般的亡国之君!”
李岩等人都没说话。他们因看了崇祯的衣襟遗言,都不免受了感动,而且也同意范青的评论。不过,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都没有发表意见。范青望望草地上的另一具尸首,又看了吴祥一眼,问道:
“那个陪着崇祯上吊的太监是谁?你认得他么?”
吴祥回答:“回圣上,他是司礼监秉笔大监王承恩,大军快到京师时钦命他提督京营和内臣守城,可是无兵无饷,一筹莫展,只得陪着主子自缢。”
范青说道:“他也是一个对主子有忠心的人。他的尸首应该如何埋葬?”
“回皇爷,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可以命其家人将尸体领回,自行装殓殡葬。”
范青说:“既然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这事儿你就办了吧。”
“奴婢领旨!”
范青带着李岩等大臣,转到煤山的北边,远远地向寿皇殿和其他建筑看了看,随即又转到煤山西北脚,沿着黄土磴道,登上煤山中峰。丞相李岩,大学士傅宗龙,将军陈德站立在他的左右。亲兵队长王从周带着十名护驾武士站立在煤山中峰两侧一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