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勋叩头说:“奴婢死罪。说出来如皇爷认为不对,冒犯了天威,恳求皇爷想着这不是平常时候,暂缓雷霆之怒,饶恕奴婢万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时冒死进宫,毕竟是出自犬马忠心。”
崇祯说:“你说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确实出自忠心,纵然说错了也不打紧。”
杜勋问道:“目前京城决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崇祯说:“三天以前,吴三桂所率关宁铁骑已到山海关了,正在赶来京师勤王。逆贼屯兵于坚城之下,一旦关宁铁骑到来,逆贼必然溃逃,京城可万无一失。”
杜勋默然不语,伏在地上,等待崇祯继续问话。崇祯果然又接着问道:“杜勋,范贼命你进城,究竟为了何事?”
杜勋知道崇祯色厉内荏,带着恐吓和威胁的意图说道:“皇爷千古圣明,请听奴婢的逆耳忠言。范青亲率二十万精兵进犯京师,尚有数十万人马在后接应。吴三桂虽有关宁边兵,号称精锐,但只有数万之众,远非闯贼对手。他如今闻知流贼已经包围京师,必然停留在山海关与永平之间观望徘徊,不敢冒险前来。奴婢听傅宗龙说,京师臣民盼望吴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听到贼中纷纷传说……”
杜勋不敢直然说出,心惊胆战,咽下一口唾沫。
崇祯脸色大变,心中狂跳,怒目望着壮勋,厉声喝道:“什么传说!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请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说。”
“你说吧,快说实话!”
“贼中传说,傅宗龙在来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如今看来是有点儿应验了。”
“他卜的卦怎么说?怎么应验了?”
“奴婢听到贼军老营中纷纷传说,傅宗龙在居庸关来京师的路上卜了一卦,卦上说,倘若八月七日有微雨,八日必定破城。倘若七日是晴天,破城得稍迟数日。今日巳时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惊,不觉望着城中悲叹。”
崇祯浑身打颤,拍案怒骂:“胡说!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贼做说客么?敢以此话来恐吓朕么?该死!该死的畜生!”
杜勋深知崇祯的秉性暴躁,有时十分残酷,对大臣毫不容情,说杀就杀,说廷杖就廷杖,所以他见崇祯动怒,吓得浑身打战,以头碰地,连说:“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崇祯忽然问道:“范贼叫你进宫来到底有何话说?”
杜勋横下心向崇祯奏道:“范青进犯京城,但他同皇上无仇……”
“胡说,朕是万民之主,他是杀戮百姓的逆贼,何谓无仇!”
“以奴婢所知,范贼直至今天还是尊敬皇上,不说皇上一句坏话。他知道皇上也是圣君,国事都坏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误了皇上,误了国家。倘若群臣得力,皇上不失为英明之主。范青离开西安时,曾发布一张布告,沿路张贴,疆臣们和兵部一定奏报了皇上,那布告中就说得十分明白,皇上为何不信?”
范青的北伐布告也就是檄文,虽然崇祯曾经见到,但是看了头两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脚乱踏,随即被乾清宫的太监拾起来,拿出去烧成灰烬,以后通政使衙门收到这一类能够触动“上怒”的文书再也不敢送进宫了。现在经杜勋一提醒,他马上问道:“逆贼的布告中怎么说?”
“恳皇爷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实奏。”
“你只实奏,决不罪你!”
杜勋的文化修养本来很低,范青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记不清楚,只好随口胡诌,但有些话大致不差:“奴婢记不很准,只记得有几句好像是这样写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还有许多话,奴婢记不清了。皇爷,连范青的文告也称颂陛下英明,说陛下常受臣下蒙蔽,政事腐败都因为臣下不好。”
崇祯望着杜勋,沉默不语,一面想着范青写在文告中的这几句话仍然称颂他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义,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过了片刻,他又向杜勋问道:“杜勋,看来逆贼范青虽然罪恶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进宫见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勋抓住机会说道:“范青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坏了,皇上并无失德,所以二十万大军将京师团团围住,不忍心马上攻城,不肯使京师城中玉石俱焚……”
崇祯似乎猛然醒悟,问道:“他要‘清君侧’么?岂有此理!”
“皇爷,请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侧’,是要,是要……”
“是要什么?快说!”
“奴婢万死,实不敢说出口来。”
“快说!快说!一字不许隐瞒!”
杜勋连叩两个头,十分惶恐,冒着杀身之祸,吞吞吐吐地说道:“皇爷天纵英明,烛照一切,奴婢照实把范、范、范青的大逆不道的……意见说出,请皇爷不要震怒……范贼实是叫奴婢进宫来劝、劝说皇上……让出江山。他说,这是效法尧舜禅让之礼。他还说,只要皇上让出江山,他誓保城内官绅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亲照旧安享荣华富贵。他将尊称皇上为…让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说……”
崇祯听到这里,将御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几乎将御案推翻,随后突然站起,抓起横放在御案上的龙泉宝剑,登时有一道寒光在众人眼前闪烁。站在他的两边和背后的太监们一个个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阶下的十名锦衣旗校都以为杜勋替逆贼劝皇上让出江山,必斩无疑,立时紧张起来,紧紧地握住剑柄,准备随时登上台阶,将杜勋推出午门斩首。但皇上没有口谕,他们只能肃立等候,怒目注视伏在地上战栗叩头的杜勋,身子却纹丝不动,也不敢违制拔剑出鞘。那恭立在御座背后,擎着黄伞的青年太监,担心杜勋身上暗藏兵器,可能会突然跃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间按了伞柄机关,黄伞刷拉落下,伞柄上端露出来半尺长的锋利枪尖。
在众人屏息的片刻之间,崇祯决定不就地挥剑杀死杜勋,还是命锦衣旗校将叛监推出午门斩首。王德化不敢迟误,赶快跪下,叩头说道:“恳皇爷暂息圣怒!杜勋进宫来原是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实非帮逆贼劝陛下让出江山。请陛下命杜勋将话说完,再斩不迟。”
一团疑云扫过了崇祯的眼前,他将龙泉剑在御案上平着一拍,震得一支斑管狼毫朱笔从玛瑙笔架上猛然跳起,滚落案上。他厉声问道:“杜勋,该死的奴才,你还有何话说?”
杜勋说:“皇爷!刚才说的那些效尧舜禅让天下的话,全是范贼一派胡言,奴婢当时就冒死反驳,使逆贼不得不改变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争大明江山,甘愿为圣明天子效力。”
崇祯大感意外,半信半疑,问道:“你如何劝逆贼改变主意?他又如何说不再争大明江山?”
杜勋说:“奴婢对范贼言讲,大明朝有万里江山,三百年基业,纵然你能破了京师,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亲王兴师继统,以陪都为京师,用江南财富与人力,恢复中原;满洲人兵强马壮,久已虎视于关外,时时伺机南侵。大王……”
“什么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对闯贼说话,为要以理说服敌人,所以称他‘大王’。其实,奴婢对逆贼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崇祯点头说:“你说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头起来,看见皇上脸上的怒容已减,心中略觉宽松,暗中骂道:“好险!杜勋这小子真有一手!”
杜勋接着说:“奴婢对范贼说道,你纵能攻破京师,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愤,誓为皇上复仇,使你应付不暇。满洲人必然乘机进犯京师和畿辅,更可怕的是进占山西、山东两省,席卷中原。到那时你腹背受敌,反而顾南不能顾北,顾东不能顾西,到了那时,大王……”杜勋住口,重重地对自己左右掌嘴。
崇祯皱一下眉头,催促道:“说下去,快说下去。逆贼怎么说?”
杜勋又接着说:“他说他愿意拥戴皇上,拥戴大明。只要皇上肯让出一半江山给他,他愿意为皇上率领大军出关,征服辽东,平定国内。保皇上的江山像铁打铜铸的一样坚固。”
崇祯片刻无言,默默地暗想:杜勋这话是真是假?哪有逆贼到此时还不想夺取江山?闯贼已经包围京师,岂有拥戴朝廷之理?显然这话不是出自范青的真心!何况他要挟朕分给他一半江山,岂有此理!哼,这不过是来试试朕的口气罢了。但是他想从杜勋的口中多知道一点敌人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动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化问道:“王德化,你听杜勋这话可是真的?”
王德化赶快跪下,心头慌乱,不知如何回答。他晓得杜勋的这些话都是漫天撒谎,欺哄皇上,试探皇上口气,但是他不能点破杜勋的谎言,使杜勋身首异处,也连累他自己惹出大祸。崇祯见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语,便对杜勋怒冲冲地说道:“你说的话全不可信!无非是对朕恫吓,欺朕身陷重围。你这个叛主逆奴,实实该死……杀!”
王德化赶快提醒杜勋说:“杜勋,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以逆贼的话亵渎圣听,还不速速谢罪!”
杜勋明白必须赶快脱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将立刻被杀,于是他连叩两个头,说道:“皇上天纵英明,烛照一切。范贼确实想逼皇上禅让江山,但经奴婢冒死相争,详陈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动心,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愿意不进京师,率大军征剿辽东。但奴婢人微言轻,必须皇上钦差一二皇亲重臣,出城详议;议定之后,对天盟誓,并请皇上颁降明诏,宣谕四海,天下共闻。范贼本来定于今日申时攻城,后来为等候奴婢回话,决定暂缓攻城。范贼还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不但不下令攻城,还可以退兵二十里,以待盟誓。”
崇祯问:“他要申时攻城?”
“是的,皇爷。此刻已是未时。倘若奴婢在申时前不出城回话,范贼就下令攻城了。”
崇祯皇帝本来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又有十六年丰富的政治经验,像杜勋的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骗了他?但是一则他此时心慌意乱,失去常态;二则此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国的机会,他也不肯放过。范青兵围京师,胁迫他封王裂土,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此刻作为缓兵之计,他以为只好同意,求得京师城能够有二三日内不被攻破,等候吴三桂救兵来到。
他望着杜勋思忖片刻,说道:“你赶快出城去吧。必须使逆贼范青上体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里外更好。朕明日一早即钦差皇亲重臣携带手诏,出城去面议封王裂土及讨伐东虏之事。你速速出城!”
杜勋叩头说:“皇上圣明,京师臣民之福,国家之福。万岁,万万岁!”
崇祯立刻起身,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中。此时过了午膳时候已经很久了。尚膳监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恭问是否即用午膳。崇祯无意用膳,挥手使尚膳监的太监退出。他的心中充满了狐疑、愤懑和屈辱,眼泪滚落颊上。他很快清醒起来,明白杜勋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有范青逼他禅让是真,其余的话全是信口胡说,决非范贼原意。他将吴祥叫到面前,恨恨地吩咐:“你火速亲自带人到城上将杜勋抓回,在午门外乱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