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一惊,但马上想道:既是进宫密奏,大概不会是潼关的坏消息,一定是马绍愉的密奏来了。他立即吩咐说:“命陈新甲速到武英殿等候召见。”
夜已经深了,从神武门上传来鼓声两响,接着又传来云板三声。在武英殿西暖阁内,只有崇祯和陈新甲在低声密谈。太监们都退出去了,连窗外也不许有人逗留。
崇祯坐在镶着金饰的御椅上,借着头边一盏明角宫灯的白光,细看手中的一个折子,那上面是陈新甲亲手誊抄的马绍愉所禀奏的和议条款。原件没有带到宫内,留在陈新甲家中。崇祯把这个文件看了两遍,脸色十分严肃、沉重。
陈新甲跪在地上,偷看皇上的脸色,心中七上八下。他不知道皇上是否同意,倘不同意,军事上将毫无办法,他这做兵部尚书的大臣就很难应付。
崇祯心中一阵难过,想着满洲原是“属夷”,今日竟成“敌体”,正式写在纸上。这是冷酷的现实,他不承认不行,但是由他来承认这一现实,全国臣民将如何说?后世又将如何说?嗨!堂堂天朝大明皇帝竟然与“东虏”订立和议之约!……
他又对和议的具体条款推敲一番,觉得“东虏”的条件还不算太苛刻。拿第一款来说,“吉凶大事,交相庆吊”,实在比宋金议和的条款要好得多了。他又推敲另外一款:“每年明朝赠黄金万两、白银百万两于清朝;清朝赠人参千斤。貂皮千张于明朝。”他最初感到“东虏”要的金银太多了,目前连年饥荒,“流贼”猖撅,国库空虚,哪里负担得起?但转念一想,如不同意,清兵再来侵犯,局面将更难收拾。随即他又推敲第三款、第四款、第五款……觉得有的条款尚属平等互利,并不苛刻,惟独在疆界的划分上却把宁远以北许多尚未失守的地方都割给清方,不觉从鼻孔哼了一声。
崇祯想到祖宗留下的土地,将在自己手上送掉,感到十分痛苦,难以同意。他放下折子,沉默半晌,长叹一声。
陈新甲从地上轻声问道:“圣衷以为如何?”
崇祯说:“看此诸款,允之难,不允亦难。卿以为如何?”
“圣上忧国苦心,臣岂不知?然时势如此,更无善策,不安内何以攘外?”
“卿言甚是。朝臣们至今仍无术救国,徒尚高论。他们不明白目前国家内外交困,处境十分艰危,非空言攘夷能补实际。朕何尝不想效法汉武帝、唐太宗征服四夷?何尝不想效法周宣王、汉光武,作大明中兴之主,功垂史册?然而……”
陈新甲赶紧说:“对东虏暂缓挞伐,先事安内,俟剿贼奏功,再回师平定辽东,陛下仍是中兴圣君,万世景慕。”
崇祯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声。自从松、锦失守,洪承畴投降满洲和朱仙镇溃败以来,他已经不敢再希望做中兴之主,但愿拖过他的一生不做亡国之君就是万幸。只是这心思,他不好向任何人吐露一字。现在听了陈新甲的话,他感到心中刺痛,低声说道:
“卿知朕心。倘非万不得已,朕岂肯对东虏议抚!四年前那次,由杨嗣昌与高起潜暗主议抚,尚无眉目,不意被卢象升等人妄加反对,致抚事中途而废,国事因循磋跎至今,愈加险恶。近来幸得卿主持中枢,任劳任怨,悉心筹划,对东虏议抚事已有眉目。倘能暂解东顾之忧,使朝廷能在两三年内专力剿贼,则天下事庶几尚有可为,只恐朝臣们虚夸积习不改,阻挠抚议,使朕与卿之苦心又付东流,则今后大局必将不可收拾!”
陈新甲说:“马绍愉大约十天后可回京城。东虏是否诚心议和,候绍愉回京便知。倘若东虏感陛下思德,议和出自诚心,则请陛下不妨俯允已成之议,命马绍愉恭捧陛下诏书,再去沈阳一行,和议就算定了。”
“马绍愉回京,务要机密,来去不使人知。事成之后,再由朕向朝臣宣谕不迟。”
“微臣不敢疏忽。”
陈新甲从武英殿叩辞出来,由于深知皇上对他十分倚信,他也满心感激皇恩,同时也觉得从此可以摆脱内外同时用兵的局面,国运会有转机了。
崇祯随即乘辇回乾清宫。因为他感到十分疲倦,未去正殿暖阁,直接回到养德斋。魏清慧回禀说刚才田娘娘差都人前来向皇上启奏,她今日吃了太医们的药,感觉比往日舒服,请皇爷圣心放宽。崇祯“啊”了一声,不相信医药会有效。但是他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骂道:“太医院里尽是庸医!”在宫女们的服侍下他脱衣上床,打算睡觉。当宫女们退出后,他忽然想起来潼关决战的事,又没有瞌睡了,向在外间值夜的太监吩咐:“快去将御案上的军情文书全部拿来!”
此刻在潼关县城中的一个大院子当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铁器的声音,院子中好几处炼制铁器的火炉中火光熊熊,虽然已经到了深秋,但院子中的干活的汉子都打着赤膊,汗流浃背。
此处院落是孙传庭在潼关的火器作坊,此刻作坊中的数百工匠正在全力以赴的开工,铸造火铳。
一名工匠把烧红的铁水浇铸到模具当中,旁边的工匠则正在敲打已经冷却成型的枪管。整个作坊里热火朝天,所有人都在紧张而又兴奋的工作着。
在一个火炉旁,一身短衣打扮的孙传庭缓缓的展开一本图册,上面绘制着火炮、火铳的图样,旁边还有许多蝇头小楷介绍制法。
孙传庭问身旁的高杰道:“目前的铁料还够用几天的?”
高杰拱手道:“只够三日使用。”
孙传庭两道浓眉立刻皱起来,在眉心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太少了!”
高杰叹气道:“咱们现存的库银全部花光了,只够买这些的。”
孙传庭的脸被晃动的炉火映照,忽明忽暗,他语气很低但很坚定的说:“不能停工,朝廷拨来的军饷马上就要到了!”
周边火炉中的火被风箱吹的更加旺了。这时,一名传令兵冲进来禀告:“说朝廷派太监宣读圣旨。”
孙传庭立刻丢下图纸,跟着传令兵走出院落。在孙传庭的中军大帐中,他一身戎装跪在地上,听太监拉着长长的公鸭嗓音念道:“……孙传庭立刻火速出关,迎战闯贼,不得逗留,违者严惩不贷。”
“接旨!”孙传庭叩拜之后,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把圣旨接过来,向传旨的太监问:“李公公,皇上可曾说兵饷的事情。”
李公公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圣旨上只字未提军饷二字,不过皇上在我来之前,曾口头说,现在朝廷也十分困难,实在没有银两可以调拨,所以让孙大人在陕西、河南、湖广,就地收集粮草,自行解决饷银问题,一切便宜行事。”
孙传庭默然,如何自行解决?如何便宜行事?陕西今年大灾,随后是大疫,百姓饿死病死无数,道路旁皆是百姓尸骨,此情此景,如何忍心再去收税。而河南、湖广均已落入敌手,形同敌国,如何上敌国地盘上收税,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李公公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不管怎样,圣上的意思是让大人尽快出关作战,不能任凭范青等贼子坐大。”
孙传庭沉默片刻,才拱手道:“臣遵圣意,十天内必出潼关。”
李公公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面白无须的脸上也挤出好多皱纹,笑道:“如此甚好,那么河南战事就拜托将军了!”说完一拱手,转身走出院子。
傍晚,落日的余晖从帐篷的缝隙中穿过,无数金色光线射入帐篷之中,将端坐在帅椅上的孙传庭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色光芒,有如一尊金色佛像。慢慢的金色光线消失不见,整个大帐中也黯淡下来。
孙传庭一动不动,身体被黑暗吞没。片刻功夫,一名亲兵端着蜡烛进来,把蜡烛放在书案上,拱手道:“大帅,高总兵求见。”
孙传庭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说:“让他进来。”
片刻功夫,高杰大步进来,拱手道:“大帅,咱们的火器还要不要制造?”
孙传庭道:“当然要,咱们的兵训练不足,战阵之上,肉搏拼斗,定然不是流贼的对手。只有用火器杀伤,才或许有胜利的希望。”
高杰道:“只是现在库银不足,眼看就要停工了。另外现在军心也很不稳,许多士兵抱怨说欠饷太多,自己饿着肚子作战,家人也吃不饱饭,快要饿死了。希望出关之前能把拖欠的饷银补上。这些士兵聚集在一起抱怨,有军官去弹压,他们不但不散去,还跟军官叫嚷。属下怕造成哗变,所以让这些军官暂时不要弹压这些抱怨的士兵,如何处理还请大帅明示?”
如果是别的明朝将军也许会讲一番国家大义之类的大道理,但孙传庭是一名久历戎行的老将,对士兵的心理很了解,知道这些士兵的实际困难,不能对他们只讲大义,不讲实惠。所以如论如何也要搞到一批饷银,否则只怕一出潼关,军心就散了。
他慢慢道:“你去跟这些士兵们说,军饷三天之内一定发下来。”
高杰心中疑惑,很想问问银子从何而来?他抬头看了孙传庭一眼,只见他的面孔在晃动的烛光映照下,显得狰狞可怖,一脸杀气,他心中一寒,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此刻,在潼关城中最大的豪强顾老爷家的大厅中,灯火通明,人声喧哗。顾家是潼关县第一豪门,家有良田千倾,牛马仆人成群,家财万贯,同时顾老爷本身又是现在当朝首辅周延儒的门生,可以上达天听,可谓有钱有势。上次,孙传庭在西安组织豪强募捐,顾家也是被要求募捐的家族之一。结果他暗中串联,带头只捐了一百两银子,把孙传庭气个半死。
今日,潼关附近的四十三家乡绅豪强再次齐聚顾家商讨对策。
只听顾老爷轻轻咳了一声,本来嘈杂的大厅中立刻安静下来,顾老爷缓缓道:“你们都接到孙传庭的请柬了吗?”
“接到了,接到了!”豪绅们一起说话,刚刚静下来的大厅又嘈杂起来。
“哎呀~一个一个说。”顾老爷是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身材矮胖,面色暗黄,眼袋很大,一看就是沉迷酒色之人。
一名乡绅道:“我听说,孙传庭打造火器,银子不够,他这次请咱们吃饭,会不会是鸿门宴啊!”
另一名乡绅道:“是啊!上次他在西安募捐,咱们死顶着只给他捐了两万多银子,他大发雷霆,扬言要让咱们倾家荡产来着,难不成这次来真的了!”
一名陈姓乡绅,年纪很大,白发白须,在众人中似乎很有声望,只见他站起来,慢慢道:“去他娘的,莫非他还真的敢动咱们!这孙传庭真是反了天了!”
顾老爷等众乡绅们议论一会儿,才慢慢道:“各位不用担心,我托周阁老给皇上递的咱们陕西乡绅联名的折子,已经被皇上批阅了,皇上严厉斥责了孙传庭,责令他不许骚扰乡绅,赶快出关与流贼作战,我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没有王法了!”
厅中的议论声立刻又高涨起来,有的人拍着胸口,谢天谢地,有的阿谀奉承顾老爷,说他大有本领,可以上达天听,为民做主。
顾老爷则点头,一脸得意之色,慢慢道:“所以,咱们不用害怕,他孙传庭毕竟是堂堂总督,没拿到咱们的什么把柄,他敢硬抢咱们的银子家产么?所以,咱们明天都去,就当出关之前送送这尊瘟神。”
众乡绅一起点头称是。
第二天晚上,巨大的红色满月悬挂在空中。
本该是静谧的潼关城中兵马纷乱,街道上各路人马高擎火把,如潮水般向城中各个方向的深宅大院涌去,远远看去,每个大宅门口都有官兵围住,只等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