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头转的都是好事,所以很热切的拿起塘报,手指都有些颤抖。忽然他想起,算算侯恂督师的时间,即便左良玉立刻出兵也就才刚刚进入河南,怎可能这么快就与闯营分出胜负,这样一想,他心中立刻犹如笼罩上了一层暗云,但又不得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塘报,仔细一看,犹如一瓢冷水浇头,浑身一颤,颓然靠在椅背上。
旁边的宫女见皇上的神色,赶快捧一杯香茶放在他的面前。
过了片刻,崇祯拿起第二份塘报,也是从河南府来的,不看内容,他已经知道报的是什么事情了。事已至此,也只好打开看了。旁边的宫女和太监看见他的神色难看,眼中燃烧怒火,鬓角有一条青筋轻轻跳动。他们提心吊胆,屏息无声,踮着脚尖退了出去。不料他们刚刚退出,就听见哗啦一声,皇帝把手中的茶杯给摔碎了。于是,这些宫女太监赶快跑进来,环跪在崇祯面前,颤声说道:
“请皇爷息怒!”
“叫陈新甲来,快!快!”
一个太监奉旨刚奔到乾清宫外面廊下,又被崇祯派另一个太监给追回来。他想,今天就是把陈新甲叫进宫也没有用处,无兵可调,他有什么办法?他深恨左良玉,恨的咬牙切齿,忽的从龙椅上跳起来,把跪在地上的宫女踢了一脚,喝道:“起去!”于是他六神无主,在乾清宫绕柱彷徨。过了好一会儿,才重回到御案前坐下,提起朱笔打算将左良玉严加责问,官降三级,随后又觉得处罚太轻,便改成逮捕入京,叫刑部从重议罪。
但他想了想,又把笔放下了。左良玉现在麾下有十多万人马,如果此刻把他撤职,逮捕入京,他的部下会同意么!万一反叛怎么办?就算不反叛,只是哗变,四处劫掠也是一场大灾难。他想着中原腹地,现在手中有兵,可以战斗的将领,只有左良玉一人了,他的地位无人可以替代,所以他现在最好还是原谅他的小过,使他更知道知恩图报,等他到开封,打败闯营,杀死范青之后,再把他叫入京城,治他的罪。
他拿起两份塘报重新看了看,两份塘报都是归德府送来的,说的是闯营大军东进,先克睢州,后克州府商丘,现在整个豫南都已经陷落,落入贼手。此刻他的怒气消了一些,却感到无比的焦虑和沉重,他扔下塘报,靠在椅背上,仰视空中,自言自语的小声道:“怎么办呢?原来流贼只占了一个开封,就像一簇小火苗,本来左良玉及时出兵,就应该把这星星之火给扑灭。但现在闯贼四处攻略,扩张地盘,小火苗已经成了燎原大火。河南饥民本来就多,任凭他们扩张下去……天呐,该怎么办呢?”
“都怪左良玉不听指挥,不及早进攻,以至于闯贼扩张的如此之快,这是养寇自重啊!左良玉真是该死!”崇祯这一刻恨极了左良玉。
想来想去,他叫太监去传谕兵部,檄催左良玉火速进军河南,务期在河南境内将闯贼一举扑灭,“勿使滋蔓”。这时,又有太监拿着一封奏疏进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御案上。
“谁的奏本?”
“是山西巡抚。他奏豫西的洛阳、南阳等城池已经陷落,重新落入贼手。”
洛阳、南阳等城池最早曾被闯营攻克,但李自成喜欢流动作战,把这些城池都放弃了。范青攻克开封之后,又把这些城池收复。其实这些城池已经没有多少官军守卫,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攻打下来。
太监又道:“山西巡抚还弹劾左良玉养寇自重,逗留不进,坐视闯贼自大的罪名。”
崇祯拿起奏折看了看,内容与太监说的差不多,他扔下奏折,恨恨的骂道:“左良玉,真是该死!”
两个月之后,时间到了崇祯十四年末。这两个月来,崇祯一直处在一种焦躁的状态中,他迫切的希望南北两个战线上能迅速获得胜利,以减轻朝廷和他心中的压力,以至于到了除夕这天,他还照例在乾清宫的丹墀上焚香拜天,祈祷洪承畴能打败清军,解了锦州之围。左良玉能打败闯贼,杀死范青,平定河南。
整个新年,崇祯都没有一丝开心的感觉,在十五年正旦早晨,崇祯穿着朝服先在玄极宝殿隆重的举行了拜天礼,然后回到乾清宫,接受后宫、皇子、皇女的朝贺,然后是宫中有地位的太监朝贺。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喝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吃了一块虎眼窝丝糖,作为早点。太监们按着宫中的风俗,在他的御案摆了一个“百事大吉”的盒子,盒子里的图案是用柿饼、荔枝、龙眼、栗子、熟枣等摆成的。但他只是望了望,并没有吃,却心中叹道:“唉,什么时候能见到百事大吉呢?”
随后宫女们替他换上一套正旦接受朝贺的衣帽,叫兖、冕装束,他穿好衣衫鞋帽之后,走出乾清宫,坐着步辇,往皇极殿接受百官朝贺。
尽管国事如焚,诸事从简,但今日毕竟是正旦朝贺,所以皇家的派头还是很大的,宝案、香案、奏乐的教坊司人员,早已准备妥当。从皇极殿外一直到皇极门,两边都站立着锦衣卫人员,分两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卤簿、仪仗,一片锦旗绣幡,珠光宝气,金彩耀目。
文武百官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进入皇极殿大朝贺礼,一套代代沿袭十分繁琐的礼仪。
崇祯皇帝一动不动的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朝贺,耳中听到的是赞礼官唱赞贺词,还有文武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感觉像在演戏一般。
以前正旦朝贺,崇祯心情会很激动,觉得这一刻他才是四海之主。可今年他的心情特别忧郁,两处战线都在对峙,而捷报依然渺茫。他看着群臣手持芴板,不停的叩头,站起,再叩头,眼前黑压压一片的群臣,心想:“中国如此之大,朝廷文武百官人数如此之多,竟没有一个关云长、岳武穆一流的人才!事事都要依靠朕自己躬亲,这是为什么呢?”
此刻他的心情特别沉重,历年来他产生过无数的希望都像空中飘渺的海市蜃楼一般,眨眼化为乌有,眼前是一个没法处理的破烂与慌乱世界。眼前这些群臣没一个能认真替他办事,将来惹他恼了,免不了有的被他削职,有的下狱,有的可能受到廷杖,说不定还有人被他踢死……
他不停的胡思乱想,在朝拜结束之后,竟然忘了从宝座上起身了,一个太监走到他脚下跪下,用像女人般的声音怯怯的奏道:
“启奏皇爷,该起驾回宫了!”
“啊?”崇祯好像乍然醒来,一面起身,一面向一个司礼秉笔太监轻轻问道:“洪承畴和左良玉可有什么新的军情奏报?”
司礼太监躬身回答:“没有。”
正当崇祯失望的时候,这名太监又轻声安慰道:“皇爷放心,左良玉和洪承畴两位大人都是久经阵战的老将和能臣,他们必将准备万全,而一举建功,所以现在平静无事也是好事。”
崇祯叹了口气,心想:“是啊!平静无事,总比惨败来的好些啊!”
转眼间,又过了两个月,时间到了崇祯十五年三月,这两个月,崇祯可谓每天度日如年啊!他以为自己往辽东派了监军,又对左良玉严旨切责,两地官军会有所振作,不日就会有捷报送入京城。他天天怀着希望和恐惧、心情焦灼,夜不能寐。每天在乾清宫中,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三月初的一天,又是崇祯的一个不眠之夜。
已经二更过后,在乾清宫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崇祯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还没有睡,整个紫禁城也是静悄悄的,只是每隔一会儿从东西长街传来打更的铜铃声节奏均匀,声音柔和,一到精门和月华门附近就格外放轻,分明是特别小心,生怕惊了圣驾。崇祯在乾清宫正殿的西暖阁批阅文书,时常对着灯光凝神愁思,很少注意到乾清宫外断断续续的铃声。一个宫女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旁,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夜深了,请圣驾安歇吧!”
崇祯好像没有听见,继续省阅文书。过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宫女又说了一遍。他仍然没有抬头,一边拿着朱笔在一封奏疏上批旨,一边小声说:“知道了!”
他在奏疏上的批语也是同样的这三个字,好像是他无意中念出来的批语。众女不敢再打扰他,从地上站起来,悄悄的退了出去。又过了一阵,甜食房的太监送来一碗燕窝汤,由宫女捧着送到他面前。他打了一个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窝汤吃下去,随即离开御案,走出了乾清宫大殿。但是他没有马上去睡,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后抬头仰视天象。天空晴朗,下弦月接近正南,星光灿烂,并无纤云。他读过一些星相的书,所以能认出不少星星。他先找到了代表帝座的紫微星。大概由于心理作用,他觉得星光有些发暗。而天一星的芒角很大,闪闪动摇。据那些关于占星术的书上说,这是天下兵乱的征象。
看过星星,他的心头更加沉重,深深的叹了口气,几个宫女和太监恭立近处,互相交换眼色,却没有人敢去劝他就寝。
他缓步走下丹墀,在院中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一直走到乾清门,正在这时,恰好一个刻漏房的太监抱着时辰牌走了进来,尽管从万历末年以来,宫中打更和报时都依靠从西洋传进来的自鸣钟,但文华殿后面的刻漏房依然照旧工作。每交一个时辰,值班太监抱着一尺多长,四寸多宽的青地金字时辰牌送进乾清门,换下一个时辰牌带回文华殿,凡路上遇到的行人都得侧立让路,坐着的都得起立。
崇祯正要往回走,忽见抱着时辰牌的太监来到,便停住脚步询问:“什么时辰了?”
抱着时辰牌的太监躬身回奏:“已经交子时了,皇爷。”
崇祯因为再有两个时辰就得上早朝,早朝后还得带着皇后和田、袁二妃去南宫烧香,便决意赶快就寝。他走到乾清宫大殿背后的养德斋,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脱了衣服,上了御榻。可是只朦胧了一会儿,他猛地惊醒,想起还有许多重要的文书没有看,便重新披衣下床,吩咐宫女去把他没有看的一叠文书都拿到养德斋来。当重新开始省阅文书的时候,他叫服侍他的宫女太监都去休息,太监们只留下两个人,其余都回到乾清门左右的值房当中。留下的两个太监在养德斋外面的地上铺上厚厚的褥子,和衣睡在上面。
崇祯拿起来的是归德府刺探河南情况的文书,说闯贼正在河南召集流亡百姓,大举进行春耕,还设官理民,修筑河堤,甚至还要进行科举。现在河南全境都是闯贼的地盘,闯贼似乎不打算流动作战,而是打算长期占据河南的模样。
“混账!”崇祯非常痛恨河南官员无用,左良玉不听调遣,养虎为患,没能趁着范青羽毛未丰,一举将他扑灭,以至于现在成了一颗毒瘤。同时他心中也隐隐有一股畏惧,敌人变了,不再是那种四处流窜的作风了。范青现在显然是要建立一块割据势力,要与自己争夺天下了。奏折中并没明写,但崇祯也从字里行间看出来,范青在河南建设的非常好,笼络人心,百姓拥护。再想想自己费尽力气也不能平定河南,更不能消除河南的饥馑,范青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是怎么做到的呢?想到这里,他对这个从没谋面的对手又隐隐有了一丝佩服。
崇祯想了一阵,批阅了一阵文书,眼睛渐渐朦胧起来。他在梦中看到左良玉送来奏捷的文书,心中十分高兴。不过,关于范青的下落却语焉不详,怎么也看不明白。他把奏折扔在桌上,生气的说:
“糊涂,不诛首恶早晚他要起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