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两位大人并没有反应,就又接着道:“刘体纯对卑职说‘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见你只是左营军官,想要救你罢了。我奉大将军的命令,不杀左营的客人。’说完,把卑职……”
汪乔年截住他的话问,“怎么,他说你是客人?”
“是,大人,他有时称我是客人,有时称我是闯营的朋友。”
汪乔年和杨文岳交换了一下眼神,向刘忠武继续道;“你快说下去,他把你怎样了?”
“他把卑职带到一座军帐当中,陪我吃酒,好吃好喝的招待,还要我不必害怕,说他一定会送我回左营。刘体纯还说,这次打仗,大将军立意要灭了杨、汪两军人马,但不想同左将军打仗,所以要优待我们左营俘虏,好和左将军有见面之情。”
杨、丁二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对刘忠武说的深信不疑。
刘忠武又道:“刘体纯对卑职盛夸他们的人马如何众多,如何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说不出数日,就要向总督和督师的人马猛攻。他说,闯营和左营将士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互相开炮,也只打空炮,闯营绝对不会主动攻打左营。”
汪乔年对这话半信半疑,他心想,“这到底是闯营的挑拨离间呢?还是确有此事。”
他想起这两日,左营对闯营的猛攻,死伤惨重的情况,对左营勾结闯营十分怀疑。
道:“他向你询问我们的情况,你都老实说了?”
刘忠武心中害怕,额头渗出汗珠,立刻拱手道:“他们问了咱们官军的情况,卑职对他们撒谎,胡说一通,他们好像并不在意,还说‘你们那边的情况用不着问你,我们完全清楚。今天同你做个朋友,没有审问你的意思。来,咱们不谈军事,痛快喝酒吧!’所以卑职可以发誓,没泄漏半点咱们这边的实情。”
杨文岳和汪乔年听完之后,汪乔年沉吟不语,杨文岳向中军使了一个眼色,中军将刘忠武押了下去,对汪乔年道:“大人以为如何?”
汪乔年皱眉道:“只是一事不解,如果左良玉真的和闯营勾结,今天怎会全力进攻闯营,以至于死伤惨重呢?”
杨文岳道:“学生以为,闯营一直要拉拢左营,但左良玉犹豫不决,想要试探闯营军力,所以才会大举进攻。今日试探完毕,觉得闯营是块硬骨头,并不好啃,随后定然是转为勾结。依着左良玉的狡诈,哪有为朝廷进忠,死拼到底的可能?”
汪乔年觉得这说法有点道理,便叹道:“唉,外有强敌,内有军心不稳,十分可怕,如果左良玉真有异心,这战事不堪设想了!”
他们相对摇头叹气,说了一通左良玉极不可靠的话,随后又把希望寄托在对开封偷袭,里应外合的计策上了。这计策是他们和左良玉共同商定的,一旦奇袭开封成功,就会挽回劣势,反败为胜也有可能。虽然他们对整场战争的胜利并无把握,但认为或许还能扭转战局,或者全身而退。
这一夜很快又过去了,当天色再次朦胧亮起的时候,明朝官军和闯营在朱仙镇的战役已经到了第四天,双方依旧是对峙。闯营的策略依旧是坚守,而官军已经无力进军,此刻能够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从今天起,闯营的大炮陆续到来,开始向官军的阵地猛烈的施放火器。从早晨到下午,战场上一直是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官军的炮不多,主要依靠守在水坡集西南的杨文岳部开炮还击,他们带来的大炮比较多,有一百多门,但他们火药不多,所以有时也得停下来,不敢一直还击。
但就算他们火药充足也不是闯营的对手,闯营带来二百多门大炮,其中重炮就有三十多门,炮火覆盖了方圆十多里,整个官军的阵地。炮弹不停的飞落到水坡集镇里或周围村庄,打坏房屋、帐篷,打死打伤士兵和战马。
因为内地官军多与流寇杆子作战,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大的炮战,十分恐慌,许多官军都挖了壕沟,躲到壕沟当中,也有不少人躲到坚固的堡垒后面。
这时候,官军不但取水困难,连粮食和柴草也变得很困难了。从湖广过来运送粮食的后勤部队,被白旺偷袭,根本过不来。就地打粮也很困难,四野的冬小麦都被烧光了,而且出去搜寻柴草、粮食的将士常常被白旺指挥骑兵杀散或者俘虏。不得已,他们把整个水坡集的房子都拆了,用拆门窗、房子得到的木料取暖做饭,凡事受伤的骡马和战马全部杀死充饥。水也更加困难了,连池塘里的脏水都喝干了,有的人渴得不能忍耐,竟然接马尿来喝。但马匹因为饮水不足,马尿也很少,而且特别臊。
官军一直不停的在打井,但打好井能取得的水越来越少,而且特别浑浊。每打一口井,都会因为抢水引发械斗而死人,一股绝望的气氛弥漫在整个营地。
杨文岳和汪乔年都着慌了,左良玉更加着慌,他知道军心已经很不稳了,一败涂地就在眼前了。更担心的是,自己向来跋扈,朝廷对他很忌恨,只是要利用他手中兵马,才对他一再忍让。如果这一仗全军溃败,他恐怕要性命不保。而且在一般将领中也弥漫着恐惧、抱怨和失败情绪。一旦开会,大家都拿不出什么主意。是战还是逃?谁也不敢提出明确主张,怕以后会被追究责任。
此后两三天,杨、汪还不停的派人联络开封的内应,他们对偷袭开封的计划始终不死心,但派去的人杳无音信。这种情况让左良玉和杨、汪都变得很焦躁,而且他们越焦急,也越影响下级军官的情绪。
军营中常常有人骂,说他们被将领们带到这个绝地,一无粮,二无水,硬是要死在这个地方。还有人说,没粮没草还容易熬,这没水,硬是渴死,实在难受。这些怨言大家心里都有的,起初只有少数人骂,小声的骂,后来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变为大声的嚷叫了。
左良玉、杨文岳、汪乔年,还有一些将领都知道这种情况,有时他们自己都能听到士兵的谩骂声音。倘若在平日,军记森严的左营定然要斩杀几名士兵示众,镇压一下。可现在军心动摇,上下离心,诸营猜疑,已经不能靠杀的办法来杜绝怨言了。谁都明白,如果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都要怨言,想要威压的方法来维持士气,反而容易激成兵变。这种情况,在左良玉几十年的带兵生涯中还是第一次。
当水坡集的官军陷入困境之后,开封城中却一片欢腾,义军在朱仙镇取得的胜利捷报,已经传回到开封城中。随后两日,连朱仙镇打炮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城中都能隐约听到。大家都说,闯营的大炮厉害,已经把官军的炮火完全压制住了。
城中的官绅和富户也都一股脑的倒向闯营,他们主动捐钱捐物,支援闯营,这种情况与一年前,第二次开封之战的时候,他们支持守城官军何其相像,由此可见闯营这一年来,争取开封民心是多么的有效果。
今天,在原来开封的巡抚衙门中,傅宗龙再次召集了开封城有名望的乡绅士子,来的人脸上都带着喜色,对闯营的胜利充满了信心。而今天他们要商议的就是如何犒劳朱仙镇的闯营战士。闯营号称五十万人马,其实实际兵力只有二十万左右。乡绅们商议一共摊派三十万两银子,送到朱仙镇。
商议完毕后,傅宗龙亲自去周王府求见高夫人,把犒劳军队的事情说了,高夫人说,城中的乡绅大户已经对闯营有很多支持了,不必再破费犒赏。
傅宗龙笑道:“情况确实如夫人所说,这些乡绅大户已经支援过前线了,但这次犒赏前线将士也是大家的一番心意,不能让大家伤心啊!”
高夫人笑了笑,把三十万两银子的数目,抹去了一个“十”字,只剩下三万两,笑道:“既然是大家心意,不拘多少,三万两就足够了!”
傅宗龙回来把高夫人的话转述给众乡绅大户听,大家都对高夫人交口称赞,说她体察民情,爱民如子。
众乡绅打算写一篇赞颂闯营的文章,连同银子和物资一起送过去。一名须发皆白,态度潇洒的老绅士,自告奋勇的说:“这封赞表,必须由我来写。”
众人一看,是开封士林领袖人物张民表,他被侄子张成仁劝服,也见到了闯营在开封的仁义之举,所以转变思想,忠心支持闯营建立新朝。他的字不只是开封,在整个中原地区都很有名气,许多人花多少银子也求不来一个字。但张民表却主动给闯营写赞表,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一见的事情了。
张民表虽然年纪大了,但向来豪迈,行止潇洒,他今日来会之前已经喝了几杯酒,此时略带酒意,甩着胸前一部白须,笔走龙蛇,很快就写好了赞表,最后还特意要了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有勇有谋,国之干城。”八个大字,让人装裱之后,送给大将军范青,作为礼物。
大家看他这八个字写的行云流水,恣意汪洋,都不禁一起叫了一声好。不过大家却都忘了,闯营现在不是一个国,甚至连名号都没有,不过在大家心中闯营现在已经是一个国了,即便现在没建国,不久以后也会建立的。
张民表对傅宗龙叹道:“傅大学士,可惜我老了,读书无用,如果我年轻些,一定投到大将军麾下,此刻,正是立功封侯之时,岂可坐失良机。”
大家都知道张民表秉性豪迈,常常有奋勇争锋,英雄无畏的情怀,所以一起都笑了。
傅宗龙笑道:“咱们都老了,上阵杀敌是不行了,不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咱们在后方运送物资,支援好前线将士,也算尽力了。”
张民表对傅宗龙笑道:“是啊!傅大学士运送物资,支援前线,堪比古代萧何再世。可我却没这本事,除了饮酒写字,无事可做。今日听得喜讯,只想痛饮一杯,傅大学士听说你那里藏得从周王府得来的美酒,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何不取出来助兴。”
傅宗龙笑道:“有酒,有酒,但老先生喝了我的酒,酒后还要请你为我挥毫作书,留光蓬荜,可否?”
张民表大笑道:“好说,好说,今日我一定写字,不但写字,还要赋诗,我自己新作的赞颂大将军的诗。”
于是当晚,傅宗龙便把张民表等一群士绅名士都留在府中吃饭。除了当地的士绅名士之外,傅宗龙也把管理开封的几名文职人员请来陪酒。
席上,张民表果然又赠了傅宗龙一幅字和两首诗。有个绅士对张民表道:“老先生平日惜墨如金,欲求一字都很难,今日怎么如此好说话,连连留下墨宝?”
张民表笑道:“你与我有通家之谊。你知道我平日的习惯,不替大商人写字,不替贪官写字,别的人,要赶上我酒后兴致高的时候,才偶一为之。但今日情况与平时不同,开封无恙,河南百姓即将化险为夷,我心里开心啊!”说完纵声大笑。
酒宴之后,傅宗龙亲自给范青写信,信上说:“高夫人和全城父老乡绅望你大获全胜,静待佳音。”然后把银两和牛、酒等物品一起派人送去前线。
与开封军民洋溢着的快活气氛不同,官军的处境更加危险了。左良玉本想休整两日撤退,可军心实在太散,拔营很有溃散的危险,只能强忍着再挺两日。虽然知道时间越长越危急,却也只能饮鸩止渴,拖一日,算一日。
朱仙镇战役的第七日,左良玉又到水坡集杨文岳的军帐中开会,依然毫无结果。众将要么不想断后,要么推托责任,甚至有人还幻想闯营会主动撤军的,这让左良玉生了一肚子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