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字昆山,明末山东临清人,最初在辽东与女真人作战,受到侯恂的提拔,把侯恂视作恩人,这次崇祯派侯恂去湖广传旨,督促左良玉进军,就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这层关系。但左良玉之所以能发兵,倾巢出动,入河南剿灭闯营,也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
在明末,左良玉的标签就是骄横跋扈、拥兵自重。明史中对他的评价是虽然是骁勇之才,频歼巨寇。但拥兵自重,骄亢自恣,养寇贻忧。现代史学家认为左良玉在明末实际上已经蜕化成一名地方军阀,而非忠于明朝将领,区别就是考虑事情的出发点已经不同。他不再从国家利益的角度考虑问题,只想着自己个人和军阀集团的利益。所以他故意害死杨嗣昌,却又能勇猛的击败张献忠。现在他大举来攻闯营,也是因为闯营快速成长,不断壮大,让他感受到了威胁,毕竟河南、湖广交界,必须通过武力遏制住闯营势力的扩张。
这与近代史学家说法一致,即‘’勇于虐民,怯于大战”,说他心目中既没朝廷,也没百姓,是真正的豺狼之将。
此刻借着夜色掩护,左良玉目不转睛的看着对面闯营的营垒。他身材高大,面色红黑,一双狭长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冷峻,整个面孔给人一种威严冷酷的感觉。其实此刻他心里翻腾的十分厉害,他两年前就知道闯营在河南发展,但那时他想借流寇壮大的机会,搞死杨嗣昌,所以对河南的流寇不闻不问,任其发展。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闯营的发展会这么快,区区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由几千人壮大到几十万人,连克洛阳、开封等名城。虽然期间李自成受伤昏迷,但闯营在一名叫范青的年轻人带领下,依然保持壮大的势头。
他有时对情报半信半疑,他现在四十多岁的年纪,虽然不识字,但凭借半生戎马生涯,在刀尖上打滚的经历,才有现在的地位和能力,而范青有什么本事,才征战几年,就所向无敌了?
直到闯营攻克开封,又在河南到处掠地,且设官理民,建设根据地之后,左良玉才真正感到事态严重了。流寇不怕流动,就怕他们不流动,而打算变成固定的势力。
所以出于剪除未来威胁的考虑,左良玉才决定出兵,既不是因为忠于崇祯,也不是给侯恂这个老朋友面子,而是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虑。自从进入河南之后,左良玉看到了闯营对河南乡镇城市的建设,百姓安定,市镇繁荣,河南变化如此之大,让他感到心惊,决定必须迅速除掉这个敌人。
朱仙镇的遭遇战更是让他对闯营将士刮目相看,他是了解自己属下将士的,知道己方实力,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没夺下朱仙镇,可见敌人的实力也很强劲,同左营将士一样的训练有素。而在以前,他一直把闯营当成流寇看待的。
直到昨天,他虽然在地势上处于劣势,但还保留一定的信心,认为胜负在五五之间,即便败了,自己也能有办法全身而退。
可今天早上,河流断水之后,左良玉通过自己的战争经验,迅速知道了闯营的意图,这一刻他开始有些害怕起来,也郑重的审视起对手。这个自己没见过面,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范青,不但善于作战,而且智谋也很过人,是一个有勇有谋,智勇双全的人才。他平生在战争方面很少佩服别人,现在他隐隐有点佩服这个年轻的对手了。现在,官军的处境更加糟糕了,胜负已经在三七之间了。
暮色中,只见对面闯营的营地十分严整,壕沟,鹿角,拒马,以及营地内的各种设施,还有隐约可见士兵,证明布置营地的将领也是一名老手。
“对面闯营的将领是谁?打探清楚了么?”左良玉问道。
“回禀父亲,是开封降将陈永福。”回话的是一名铠甲鲜明,面容俊朗的年轻将领,是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现在掌管左营的中军。这些年,左良玉着意培养儿子,让他将来能接替左营权力,从这点看来,他已经把左营当成自己的私军了。
左良玉哦了一声,他当然是知道陈永福的,是年纪和他差不多的老将,原来是镇守开封的总兵,并不算出名。可左良玉却知道,在大明朝,出名的将领不一定厉害,默默无闻的将领也不一定无能。只因为大明朝吏治腐败,许多有能力的将领因为不会钻营,不会溜须拍马,巴结上司,便没有升迁的机会,陈永福就是这样的人。
只听杨文岳和汪乔年在一旁喃喃咒骂陈永福,说他是“无能之辈”,“不忠不义”,“死有余辜”之类的话。
左良玉轻蔑的瞟了二人一眼,他知道陈永福的本事,是大将之才,尤其擅长防守,李自成曾受挫开封城下就是证明,范青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攻克开封城的。现在看对面营垒十分安静,兵士似乎不多。但左良玉知道只要自己一旦擂鼓,开始进攻,对面的营垒马上就像一个苏醒过来的凶残巨兽,炮声就是它咆哮的声音,各种武器就是它的利爪牙齿。就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露出白森森牙齿的野兽,不停的吞噬他的士兵,永远不会餍足。而自己的士兵将成千上万的倒在营地外面,凄惨的死去,左良玉凭借自己的多年征战的经验,很容易想象出来那种景象。
陈永福布置的营垒将会像一座绞肉机,极难攻破,而范青能任用降将陈永福正面对战自己,也证明了范青使用将领的能力。这让左良玉更加忌惮范青,也对这场战役的前景感到悲观。
但他是不会在下属和同僚面前露出一点这样的情绪,周围人只能看到他一张紧紧抿着嘴唇的,面色严厉,充满威严的面孔。
直到月亮出现,星月光芒将地面镀成一片银色,左良玉等人才回到营地。看到闯营壁垒森严,防守严密,众人都很失望。
此时在水坡集,驻扎在正北方向,面对闯营主力的正是左良玉的营地。营地东西数里,刚才众人巡视的战场也正是这一段。
汪乔年虽然是三边总督,但他从陕西带过来的新兵是战斗力最弱的,一路上过来,只能充当架桥铺路的工兵角色,所以他的部队驻扎在左良玉部队侧右方的东北方向。杨文岳的三万人马,虽然战斗力一般,但火器很多,他在左良玉的左侧翼扎营。整个战场形势,左良玉负责的责任占了八成,面对的是义军以朱仙镇为大营的主攻力量。就官军来说,督师和总督两支人马都是依靠左军为“长城”。这种形势,使左军所受的压力最大,同时也使左良玉更加轻视二人。
巡视回来,汪乔年认为局势严重,便邀左良玉一起去杨文岳的老营,秘密磋商。杨文岳心中也有一件机密大事想要和汪乔年密商,但左良玉在一旁,他只好暂时不说。
参加这次会议的是三支部队中少数重要将领和幕僚,一共十五六人,这是汪乔年在巡视回来的路上分头通知的,所以这些人很快骑马来了。
会议一开始,汪乔年先将眼下严重的局势谈了几句,请大家提出挽救危机的作战方略。将领和幕僚们互相看看,都默默无言,他们都看出来眼下的不利局面,所以不敢贸然提出建议,以免承担责任,这与差不多同时召开的闯营军事会议,那种热闹的争着发言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杨文岳因为先在火烧店抛弃傅宗龙败逃,后来在二次开封之战缩在黄河以北不敢进攻,被皇帝斥责“怯敌”,为此遭到朝廷严责,几乎被下狱治罪。但因为崇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带兵人选,又被派遣出来,戴罪立功。此时他一来不敢再主张持重,不得不在口头上勉强主张进攻,二则他在黄昏后发现形势十分可怕,想趁此机会试探左良玉的口风,便首先打破帐中沉默,说道:“目前贼兵势大,抢占了朱仙镇,先得地利,又截断贾鲁河,使我军面前有三策,必须选择一条。”
“一是与敌决战,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趁眼下我军士气尚未衰竭,向敌进攻,全力以赴,同时派一支偏师进攻开封城,与开封城中的内应,里应外合,攻破开封,逼迫流贼首尾不能相应。然后两面夹击,庶几可以扭转局面。倘能重占朱仙镇,夺回胜势,继续努力,全胜不难。所以我主张与敌人决战,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杨文岳心中怯战,实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张,但人们从他说话的声音和神色上,猜不出他的真实用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着他,奇怪他为何竟然主张决战,左良玉只是用眼角瞟他一眼,从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对杨文岳的心思十分清楚,因此对他此刻故作姿态的样子更加鄙视。
杨文岳说毕之后,向全体参加密议的文武要员慢慢扫视,看出来汪乔年和大家惶惑的表情,很投合他色厉内荏的表演,只有左良玉的神态使他心中大为不安。他同汪乔年都害怕左良玉的嚣张跋扈,临阵自作主张,将他们抛给流贼。他不敢向左良玉多看,只是装着若不经意的扫视一眼,留意到左良玉对他的冷淡和轻蔑神气。又不自禁的想起他在黄昏后,所发现的秘密,更觉得害怕。
为着解脱大家陷于惶惑与沉默的困境,他深知汪乔年兵弱,最惧闯营,想借助他的口来打消决战的建议,于是向汪乔年轻声问道:
“总督大人以为是否可以趁早与敌决战?”
汪乔年从出关以来,一直被恐惧和忧虑折磨,从昨天起右边眼角的肌肉不停跳动,这本是末梢神经过于疲劳所致,但对于迷信的他来说,就是疑心自己将会遇到灾祸死亡,眼角跳就是征兆,这样使他在目前不利的处境中更增添了绝望的念头。他已经注意到左良玉面对他们时冷淡、傲慢的表情,也看出来在座的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人同意决战。
可他自己既害怕贸然决战,有不敢说出来反对决战的话,成为皇上对他治罪的把柄。在片刻沉默中,他觉得自己眼角跳动的特别厉害,看看周围人的目光都在望着他,他只好捻着这两年来迅速花白的胡须向杨文岳问道:
“杨大人刚才说眼下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其他两策如何?何不全部说出来请大家斟酌?”
杨文岳叹了口气道:“眼下被迫决战,其实胜算不大,只有两三分胜利希望,至于另外两策,恐怕……”不必说出来吧!”
一个监军催促道:“杨大人不妨说明,以便共同斟酌。”
杨文岳道:“第二策就是防守,竭力苦撑,深沟高垒,不与敌军决战。而且据说闯营内部新老将领不合,我们也可用离间计,造成闯营内乱,伺机而动。”
汪乔年苦笑道:“闯营是否不合只是谣传,据说现在的大将军范青深得将士拥戴。恐怕咱们的离间计未成,我军士气丧尽,人心瓦解,不可收拾。而且闯营有开封的人力物资支援,可以长久坚持。我军现在连饮水都困难,粮食也打不到,连烧柴都难以获得,如何坚持?”
随后又问:“第三计如何?”
杨文岳道:“如果难以支撑,实在不得已,我们大军可以徐徐向柏县、睢州一带撤退,不必困守此地。贼军如追赶前去,即在睢州、杞县一带决战,不至于如今日断绝水源。贼军如不敢尾追前去,我军可以随时返回,再寻找战机。”
汪乔年皱眉道:“如果撤退,大军一动,极容易造成惊慌溃败,所以要用精兵断后。断后的部队必然损失惨重,由谁来承担?再说未经苦战,便要退兵,皇上如果怪罪,如何是好?咱们奉命督师,皇上对咱们期望甚高,如此草草撤退,只怕难逃一死。如其死于西市,反不如死于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