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只见德耀过来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大哥,你在发什么呆?”
张成仁笑道:“我在想刚才与我说话之人似乎是个义军中的大人物,王成章头目对他很尊敬,称呼他为‘范大将军’,也不知是否真的将军?”
德耀脸上露出惊奇的笑容,道:“大哥,你原来不认识范青范大将军啊!他是义军中第二大的首领,只比闯王低一点,这次开封之战就是他指挥攻破开封的,现在抗洪和以后管理开封都是他呀!”
张成仁大吃一惊,范青么!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义军中的大首领啊!可他怎么能在大堤上干活,就像一名普通丁壮一般。
德耀知道哥哥的心思,笑了笑道:“哥哥,看来你一点也不了解义军的作风,他们是很平易近人的,没有架子,不像以前的大明的官老爷,一个小小的把总,都打着官腔,摆出老爷的气派。义军没有这个作风,范大将军常在堤坝上和我们一起干活,一起说话开玩笑,就如朋友一般。”
张成仁十分诧异,感觉难以相信。可是亲眼看到的事实,又不由他不信,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原来义军是这个样子啊!”
十天之后,张成仁和德耀一起回家了。黄河最大的洪峰已经过去了,此后水位每天都在回落,今年的抗洪快要结束了。
张成仁回家之后,又开始给孩子们教书启蒙,他闲暇时,常常沉思,回想这十多天在坝上的所见所闻,义军战士艰苦朴素,奋勇向前的样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那个范大将军,唉!怎么形容呢!可以说张成仁从来没见过这样人物,简直是奇男子。张成仁不知不觉的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对闯营义军,是不是有些偏见呢!
这一日下午,张成仁刚刚结束一天的课程,等学生散尽,忽见香兰脸色古怪的走来,道:“相公,有一个奇怪的事,一个小伙子从上午就站在咱们家门口徘徊,到现在也没离开,大概有四五个时辰了,莫不是有贼人盯上咱家了!”
张成仁先是一惊,不过,他心中并不害怕,因为现在开封城中治安很好,每天都有红袖兵在街上巡逻,他也曾遇到过几次。再说,他们张家并不富裕,贼人都是图财,要盯也得找富家大户,怎可能盯一个教书的穷秀才。
张成仁放下课本,道:“我出去问问,也许这小伙子有什么事情要咱们帮忙呢!”
张成仁整理好衣衫,缓步走出院门,只见在胡同里的不远处,有一名小伙子坐在一块石头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家大门。
张成仁打量这小伙子,只见他二十上下的年纪,五官端正,身材健壮,脸膛红黑,显然是经常的风吹日晒。他见张成仁的目光,立刻变得害羞起来,把眼神转到别处。只这一个动作,张成仁就判断这青年并非坏人,哪有坏人会害羞的。
他踱步走到这青年面前,拱手做了一揖。这青年连忙站起来还礼。
张成仁问:“小兄弟,一直坐在我家门口,可是有了什么难处?”
这青年道:“大哥,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就住在这个胡同里,不知你认不认识?”
张成仁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是开封本地人,从小到大就生长在这胡同中,稍有一点名望的人,我都认识?不知你要找的哪位?”
这青年道:“我要打听的并非是什么有名气的人家,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男的是一个秀才,名字叫张成仁,你听过这个张秀才么?”
张成仁笑了,道:“嘿,真是无巧不成书,你可打听到点子上了。刚才你应该看到一群孩童从我家院子里出来,那就是张秀才开办的蒙学,我本人就是张秀才张成仁。”
这青年一愣,随即赶快做揖道:“张大哥,你好,小弟眼拙,不曾见过你,多有冒犯。”
张成仁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冒犯,只是你认识我么!找我有什么事情。我只会教书,莫非你想学四书五经,考科举?”
“不是,不是!”这青年连忙摆手,两颊微微泛红,道:“我和你们张家小时候认识。大哥中秀才的时候,我十多岁,母亲还带我给你贺喜来着!”
张成仁上下打量这青年,如他所说,十多岁曾见过面,但小孩面貌变化最大,自己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不禁问道:“你是哪里人?”
这青年道:“我是汝宁人,我姓王,原来在开封住,后来因为家穷,父亲又死了,母亲就带我们回到家乡。”
张成仁将他仔细打量一阵,终于认出他了,不禁喜出望外的拉住他叫道:“哎呀,我的天,你是王相公的儿子,你叫从周?这一别十几年了,虽然没见面,但我的父亲、母亲还常常念叨你们家的。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能忽然见到你。对了,当时你家尊长与我父亲定下的婚约,是你和德秀的。”
王从周听了这话,窘的满脸通红,这个时代,一提起成亲,无论男女都会觉得害羞,不好意思,道:“大哥,你记起我来了!”
张成仁哈哈一笑道:“你是我妹妹的未婚夫,我怎会忘记,只是你相貌变化大,一时间认不出罢了!其实不管离多远,到底是一家人嘛!走!走!跟我进屋。”
说完拉着王从周进了家门,家里人听说是德秀的未婚夫来了,没有不高兴的。德秀本来是端着茶水要送上来的,可一听是自己的未婚夫,害羞的又缩了回去。临走时,不敢正眼看王从周,只低头看他穿着一双马靴,腰上还挎着刀。
成仁父母和香兰都向王从周问长问短,原来王从周搬到乡下去住,去年遇到饥荒,父亲饿死了,母亲带着他出来逃荒,也饿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快死掉的时候,正好闯营经过,给他救下来,他就加入了闯营。此后在河南作战,因为勇敢,现在当上了一名校尉。
众人听王从周当上军官,都替他高兴,尤其是德秀,她虽然害羞,不敢和王从周见面,但躲在别的房间偷听,得知未婚夫当上军官,不由得十分高兴。
王从周又拿出一包银子,有七八十两,道:“这是他作战勇敢,闯营按功行赏,给他的奖励,他没有别的亲人,这些银子放在身边也不安全,想放在张家替他保管。”
张成仁自然同意,刚想让香兰把银子收起来。忽然听到院门被拍的一阵大响,一个男子声音在院门外叫喊:“开门,快开门。”
香兰慌忙去大门口打开院门,只见一队义军打扮的战士,手臂上缠着红布条,原来是城中维持治安的红袖兵。
为首的军官向香兰一拱手道:“大嫂,我们接到举报,有城外士兵未经允许,进入你家,这种骚扰百姓的行为违反了我们闯营的军记,是坚决不允许的。”
这时,王从周也从屋里出来,见到这名军官拱手道:“李总制!”
李总制点点头,忽然脸一板,道:“王从周,你是闯营军官,应该遵守军记。大将军有令,任何城外士兵未经允许不得进入城中,你知错么?”
王从周拱手道:“李总制,是我错了,我无话可说。”
李总制一摆手,几名红袖兵上前抓住王从周的手臂,要把他押走。
张家人都从屋里出来,见到这阵势十分骇然。张成仁连忙上前做揖道:“这位官爷,王从周是我家亲戚,他来探望我们,不是骚扰百姓的坏人。”
李总制摇头道:“我认得王从周,当然知道他不是坏人。但军记不能违反,如果每名士兵都不经允许,随便进入城中,然后说自己不是坏人,那不就乱了么!”
张成仁问:“官爷,从周这是什么罪名?”
李总制道:“范大将军亲自颁布的军令,士兵擅自入城者,一律斩首。”
张家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没想到闯营的军记这么严,进城探望亲戚,就要被斩首。
张成仁急的直搓手,成仁的母亲和德秀一听要被斩首,一起哭了起来,德秀也顾不得害羞了,上前福了一福,哀求道:“官爷,他是我未婚夫,难道不能过来探望一下么!”
李总制摇头道:“范大将军定立的军令,就是为了防止士兵进入城内,骚扰百姓,这也是为了保护开封城的百姓,请你们理解。”
成仁父亲以前跟大明的官吏打过交道,他拱手陪笑道:“这位长官,请过来说话。”
李总制打量成仁父亲,道:“老丈,你有什么事情尽管直说。”
成仁父亲尴尬的笑笑,拉住李总制的手,偷偷把手心中的一块银锭递过去,小声说:“这位军爷,请你通融一下。”
岂料,李总制皱眉伸手推开银子,正色道:“老丈,我们义军是不兴这一套的。王从周已经违反了军记,犯了错误,我再因为这事,错上加错,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面称之为义军呢!”
成仁父亲活了六十多岁,还从没见过这样义正严词,正气凛然的官吏呢!一时间楞住了。
李总制向张家人拱拱手道:“各位如果有什么冤情,或对义军处置不服,可以向我的上级申诉。但王从周今天必须带走。”
王从周也叹气,对张家人道:“唉!都怪我,太心急了,想见你们,以至于违反了军记。这是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你们不用为我求情了!”
听到这话,张家人一起垂泪,万万没想到,闯营的军记如此严苛,这么一件小事,竟酿成一场悲剧。
等王从周被押走,张家人登时慌乱成一团。德秀哭个不停,想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好不容易赶上一个好夫君,结果只见了一面就要被斩首。她和成仁母亲抱着哭成一团,成仁母亲摸着女儿的秀发泣道:“我命苦的闺女啊!”
香兰催成仁快去刘铁匠那里找德耀,因为他在大坝上抗洪时间长,认得一些闯营的军官。成仁父亲则建议去找王铁口,因为他在大相国寺看卦算命,认得人多。
成仁连忙换了衣衫,出去寻他们二人,傍晚时候,德耀和王铁口都回到家中,德耀自告奋勇,说去找王成章,让他去求情。
王铁口却摇头,道:“德耀,你不懂义军现在的规矩。闯营进入开封后,军政分开,设官理民,管理城中百姓和事物由闯营设立的一批官员负责。王成章是军官,那么跟城中的红袖兵就说不上话。”
张成仁急忙道:“那么王哥可认得城内的义军官吏?”
王铁口道:“这事情,小官小吏也指望不上,只有找开封城官最大的首领,我听说叫傅宗龙,原来是朝廷的大官,后来投诚了义军,被义军重用,他负责城中所有民政,这事情找他准行。”
张成仁叹道:“可咱们也不认识这人啊!”
王铁口笑道:“张秀才,你是身有宝山而不自知啊!”
见张成仁愕然,王铁口笑道:“上次我跟香兰说过义军要在城中举行科举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去?”
张成仁愣了一下,才道:“流贼的科举终归不是正统。”
王铁口一笑道:“什么流贼,你是秀才应该知道一句俗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安知今日的流贼就永远是流贼,而不是正统了?”
见张成仁笑着摇头,似乎不赞同他的话,便又道:“我问你,平心而论,义军在开封城中的表现比起以前大明朝的官吏,怎样?”
张成仁回想以前大明朝的官吏,各种搜刮,欺负百姓,傲慢无礼,各种横行霸道的举动。再想想眼前义军在城中井然有序的样子,堤坝上奋勇抗洪,尤其是那位范将军的胸怀、气度,实干且平易近人,跟大明朝的官员形成鲜明对比,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有他现在要给从周找门路,不也是侧面说明了,义军军记森严,不骚扰百姓么!
他是读书人,不说昧心话,点头道:“闯营治理下的开封城比以前要好多了!”
王铁口笑道:“你说这话就对了,现在你口中的贼就是比官军仁义,不像官军那般欺负百姓。外面流传‘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也证明官军比土匪还不如。而闯营是义军中的佼佼者,不是普通的义军,而是王师。成仁,你只晓得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外面的事你不打听,只怕耽误了你的举业,这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