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彬是一名三十上下的文士,留着三绺长须,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诡计多端的人,是黄澎身边的智囊。
黄澎在这次守卫开封的战斗中表现优异,深得周王倚重,成了开封官员中的红人。他的官职不过是知府下面的推官,属于下层官员,可现在不但知府见他客气,连巡抚、巡按和将军这些封疆大吏都对他客气,有事都要与他商量。刘子彬做为他的心腹幕僚,也一起火了起来。现在整个开封城的大小官员没有不认识刘文彬的,而且都对他客客气气,刘文彬也算到了人生巅峰了。
他见到陈永福立刻拱手施礼,然后凑上前,在陈永福耳边轻声道:“周王和老爷们都聚集在正殿,只等将军来商议那件大事了!”
陈永福并不说话,只是点点头,随着他走向正殿。周王宫也是一片宏伟的建筑,楼台亭阁重重叠叠,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一处灯火辉煌的雄伟大殿,这是周王宫的正殿。
走进正殿,只见开封城的重要首脑都聚集在此,从巡抚高名衡向下,总督丁启睿,巡按任浚,推官黄澎,还有十多名开封城的重要官绅。开封城被攻破之后,这些人不约而同的都逃进了周王宫,把这里当成最后的避难所。
宏伟的大殿中,几十支婴孩手臂粗细的大蜡烛点燃着,照亮殿宇,在明亮的光亮下,众人的表情清晰可见,都是皱眉愁苦的样子,还有人长吁短叹。周王是一名五十上下的男子,平日养尊处优,看起来很年轻,像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但此刻佝偻着身子,脸上都是皱纹,一副老态,颓丧绝望的样子。
周王轻轻咳嗽一声道:“各位,现在咱们已经到了绝境,闯贼包围王宫,而咱们士卒疲惫,毫无斗志,王宫随时都可能被攻破……”
说到这里,周王顿了一顿,他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来河南被攻破城市中,藩王的下场,福王、唐王……都很凄惨的死去,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这次要轮到他了么?
过了一会儿,周王才继续道:“大难将至,各位可有什么对策?”
众人一阵长吁短叹,此刻最能依仗的开封城墙已经被攻破,周王宫就像大海中的一条舢板,随时都可能覆灭。就算义军不强攻宫墙,只要围困几日,宫中就得断粮,而且宫中的守卫除了陈永福的七八百残兵败将之外,就是两千人的宫中侍卫。这些宫中侍卫平日养尊处优,都是官绅家的子弟不愿意投军,便在宫中谋一个侍卫,能有多大战斗力?
一名大乡绅忽然掩面哭了起来,他只身逃入宫中,家眷财产在城中也不知怎样?虽然听说义军没在城中大肆杀戮抢劫,但估计他积攒多年的金银财宝恐怕是要保不住了!
众人纷纷摇头,此刻还能有什么办法。
高名衡缓缓道:“事已至此,无力回天啦!唉!”
周王慢慢扫视众人,道:“并非无力回天,我还有一计,可保咱们众人逃生,同时能令流贼退兵。”
众人一起露出惊愕神情,都到了这种情况了,整个开封城都丢了,满大街小巷都是流贼了,还有什么办法退兵?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周王和黄澎、陈永福对视了一眼,这个计策事先只有他们三人知道,“黄推官,你可以把‘壬癸之计’说给大家听听!”
巡抚高名衡年纪大了,耳朵又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忍不住问:“什么人鬼之计?”
黄澎轻轻咳嗽一声,缓缓道来,因为这次闯贼大举围攻开封,兵力号称百万,来势汹汹。而开封城守军不过三万,人数差距太大。黄澎和陈永福详细研究开封情况认为很难固守,黄澎便暗中拜见周王,献上一条毒计。
原来他在开封被围攻之前主管河道事务,对黄河水流情况十分清楚。在六月初的时候,闯营大军刚刚抵达开封附近,黄澎便趁着李自成兵马还没有合围,带着少数亲兵,到黄河南岸的柳园渡查看,见到汛期已经到来,黄河水滔滔滚滚,正在上涨。照这样上涨的速度,预计一个月之后,河水将会超过开封平地十米以上。如果那时掘开河堤,河水将如瀑布一般流入开封,将整个开封连同方圆千里所有市镇都变成一片汪洋泽国。
因此,黄澎便向周王献计,如果闯营攻破开封,与其被他们屠城,不如大家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用黄河水去淹死闯军。因为这个计划太过残忍,为了不张扬出去,才用“壬癸之计”来替代,像现代军事行动的代号。
虽然说是与敌人同归于尽,但其实这里面有很大余地,周王宫的宫殿有好几座都超过十米,而且四周宫墙都在十五米左右。他们事先知道这个计划,暗中在周王宫扎了许多木筏。这样子,大水来时,只会淹死普通百姓和士兵,而周王宫内的人可以去宫墙上或大殿顶上躲水,然后再乘坐木筏逃走。
为了完成这个计划,陈永福事先派了千余人到了黄河北岸驻扎,携带了大量的火药和船只,只等接到开封城内的命令,便开始实行计划。
听到这个计划,大厅中一片死寂,数十位官绅心中震撼,都惊呆了。这也太残忍了,故意掘开黄河,水淹开封城百万生灵,这得造多少杀孽啊!只怕以后死了都得下地狱,不得安生。
这时,忽然有一名年轻官员站起来,拱手道:“周王陛下,下官反对这个计划。”
众人一起望去过,原来是王奎,在开封城的官员中,他职位最低,只是县令,但因为这次守卫开封表现的有勇有谋,所以才能进入开封城的上层圈子。他和黄澎都是守卫开封城墙的主要官员,曾一起在城墙上奋力作战,但在这个计划上却意见相左。
王奎拱手道:“周王殿下,这个计划原本是推测流贼攻破开封后,会凶性大发,残忍屠城,杀害全城百姓,这才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可现在流贼进城之后,并没对杀害百姓,甚至连官绅都没怎么杀戮,还赦免了很多官员,这时候再实行这个计划,岂不是咱们成了杀戮开封百姓的凶手了么?”
黄澎冷笑道:“王县令,流贼赦免了许多官员,但绝对不会赦免周王的。你这样说是为了自己活命,而陷周王于死地吧!”
王奎朗声道:“下官的生死并不重要,周王是藩王,下官有护卫藩王,守卫城池之责。如果陷藩殉国,小人愿意死节相随。但用洪水淹没数百万无辜生灵,简直是惨无人道,毫无人性,这法子绝不可取。”
黄澎道:“流贼现在没有屠城,没有杀害官绅,不代表以后他们不会这样做。咱们与流贼誓不两立,是死敌,先下手为强,也没什么不妥。”
王奎道:“下官不知道流贼以后会不会屠城,可即便真的屠城,在城中大肆抢掠,也只能让他们自己承担恶名。而咱们一旦凿开黄河,淹死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只怕咱们以后都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恶行被写在史书上,被后代人唾骂,所以请求周王千万不要行此下策啊!”说完,跪下给周王叩头,眼中流出眼泪。
周王眉头皱着,半天才问:“现在咱们已经到了绝境,你有什么法子自救?”
王奎道:“属下也无计可施,既然天意如此,大家一起为朝廷,为圣上进忠殉节罢了!”
黄澎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法子。大家一起死,算什么主意?你区区一个县令也就罢了,连周王的千金之躯也要死节?亏你做属下的说得出口?”
王奎又向周王叩首道:“周王殿下,您在藩王之中最为聪慧,也最有仁义的名声。这次开封之战,您捐献了百万两银子给守城军民,是大大的仁义之举。虽然现在战败,但后世史书上依然会对您赞扬有加。但是如果凿开黄河,水淹开封,势必让您的令名受损,不但被万人唾弃,只怕也无颜再去见圣上啊?”
“大胆!”周王忽然脸上露出怒色,痛斥道:“你一介区区小官,却教训起本王来了,本王的名声好坏用不着你来管。来人啊!给我掌嘴!”
两名太监拉着王奎下去,到殿外丹墀中掌嘴。只听王奎在殿外大叫:“周王殿下,你要三思啊!不要做千古罪人……”
随后只听噼噼啪啪的掌嘴声,王奎的呼喊声渐渐弱了,但却始终不绝于耳。
大殿中的众官绅面面相觑,王奎虽然言语莽直,冒犯周王。但他是守卫开封的功臣,现在又在危急时刻,似乎不应该因言获罪。
巡按任浚看看其他几名官员,似乎都不敢站出来劝谏,只好自己站了起来,道:“周王殿下,王奎言语无礼,冒犯陛下,实在该死。只是现在咱们被困宫中,被流贼四面围困,应当和衷共济,同心协力,王奎这次守卫开封表现优异,请周王息怒,看在他守城有功的份上,暂且饶他性命。”
周王哼了一声,道:“把王奎给我押下去,看管起来。”殿外丹墀上的内监应了一声,把王奎给押走了。
周王再次望向众人道:“各位对这‘壬癸之计’有什么意见么?”
众多官绅互相看看,谁也不说话,王奎刚才直言劝谏,结果被掌嘴,且关押起来。这些人都是官场老油条,当然知道周王的心思,这‘壬癸之计’看来是必须要施行的了,所谓征询众人意见,只是让大家出言拥护赞同罢了。况且这也是唯一救大家性命的法子,在座的许多人也是暗自赞同的。
可是这么伤天害理,惨无人道的毒计,谁赞同,都要被世人唾骂,背上一世恶名的。所以即便心中赞同也不愿意说出口。一时间大殿中又陷入一阵难堪的静默。
周王很不满意,又问了一句:“各位,你们都有守卫城池,剿灭流贼的责任,现在坐困愁城,一言不发,本王拿出主意,你们又不说支持与否,这是什么意思啊?”
黄澎看了一眼最左边的高名衡道:“巡抚大人,你有什么意见?”
高名衡轻轻咳嗽一声,道:“我是开封巡抚,封疆大吏,守土有责,本应当击退流贼,保一方安宁,现在却到了如此地步,我还有什么面目去发布命令?丁大人是总督,职位在我之上,还是让丁大人拿主意吧,不管是与敌人决一死战,还是用洪水退敌,甚至死节殉国,我都赞同。”
丁启睿脸色很难看,他虽然是总督,职位比开封众官要高,但他的兵在一个月前刚刚到开封的时候,就全军覆没了,他实际上是个光杆司令。平时守城议事都不理睬他,现在要承担恶名了,倒往他身上推。
但他的官职确实最高,又见周王目光落到他身上,所以哼了一声道:“既然大家都不说,我索性挑明了吧!这计策虽然狠毒,但却是咱们这些人唯一活命的法子,现在流贼已经攻克开封,开封百姓全部成了从贼之人,所以统统淹死,也说得过去。周王,我赞同用壬癸之计,水淹开封。”
周王微微点头,丁启睿的话虽然是强词夺理,但总算是支持他了。其实丁启睿是所有官员中最希望用壬癸之计的,因为他是从陕西过来救援开封的,家眷亲人要么在陕西,要么在家乡,开封城只有他孤身一人。所以他迫切想要逃生,哪管开封百姓的死活。
剩下官员中几乎所有人的家眷亲人都在城中,一想到大水来到,亲人全部死绝,不由得十分悲切,有几名官绅忍不住用袖子拭泪。
高名衡叹了口气,问:“黄推官,这样能行么?如果黄河决口,不但开封城数十万军民要淹死,只怕你我在内,都不能活了!”
黄澎道:“不然,我和周王、陈将军商议此事的时候,已经想的很周到了,绝不会淹死开封军民,更不会淹死咱们的。”
任浚摇头道:“怎么可能,黄河河床多年淤积,全靠河堤将水拦住,河水比开封城高的多,这一点,开封人谁不知道。黄河决口就是灭顶之灾,开封焉能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