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虎背着奄奄一息的季春花顺着小道跑到村口,直到亲眼看见冗长的山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他才顿时醒悟自己到底是有多天真。
车子他有,钥匙也随身揣在兜里。
可眼下这个情况,镇上的医院指定是够呛了,他得把人送到县里的大医院去,那种有血库的大医院。
她流了好些血,把他身上的衣裳都殷湿了。
... ...车一时半会儿指定是开不动的,她也指定是等不到了。
段虎感受到她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头一次莫名觉得这下雪的天儿是这样冷,
他顶着刺骨的寒风和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眯起眸,凶戾的眉目间都像是揉进化不尽的冰霜。
须臾,他嘶声骂了一句:“去他娘的!”
随后便扛着季春花找小货车去了。
他不管这车能不能开出去,到底能开到哪儿,反正他得试试,救都救了,哪有半道放弃的道理?!
于是,段虎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轰响了油门,在车轱辘不断传出的悲鸣声中一路将车“蹭”到了县城。
这天难就难在根本就不能开快,纵使是开得慢,碰见坡的时候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对于段虎这种脾气来说,这种情况无异于是在挑战他生下来就为数不多的耐性。
好在出了山区以后就好多了,大道上好像是被人撒了盐,正当间的积雪都化没了。
从这开始,他才终于顶着满脑门的汗,把车速提起来了。
车速是提起来了,季春花的命却没能吊得回来。
急救科的大夫瞅着段虎这相貌都忍不住打哆嗦,咽着唾沫跟他说:“同志... ...这已经不是我们尽不尽力的问题了。”
“这位女同志已经咽气好长时间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过来的。”
说完这话,大夫自己个儿都忍不住闭了闭眼。
心想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位男同志就穿了个半截袖,带着满身的血把人送来,拿脚趾头猜都能猜着指定是他老重要的人了。
这、这可咋整啊,他会不会被打啊?
这种事搁一般人身上都不容易接受,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个人呢。
大夫咋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像是个流氓悍匪似的人,听见这话以后只是久久的沉默,然后起身说了仨字:“知道了。”
说完就问:“人呢,我能带走吗?”
他眼神发木,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里头看。
大夫也愣了好半天才急忙道:“当,当然。”
这话问的,差点都让人不知道该咋接了。
剩下的事大夫也没兴趣多打听,总觉得这个情况瞅着就贼复杂,他想了想,有些于心不忍的试探道:“同志,不然您看这样吧,我们简单的给这位... ...女同志处理一下卫生呢?”
“不用。”段虎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他不难从大夫眼里看到几分探究。
虽然这很正常,人家这也是好心,但就是不知道为啥,
他不乐意看见好几个人围着那个娘们儿,一边给她收拾,一边讨论她是咋死的。
她是为啥,死成了这个样子。
刚才他进余家之前,她指定已经躺在地上被好些人围着瞅了老半天了,
如今死都死了,就别再被人看热闹了。
想想就... ...怪难受的,叫他心里又觉得堵得慌了。
……
再把车开回村的时候,天都黑得让人分不清是几点了。
段虎脑瓜子里一片空白,俩眼也被刺目的雪晃得生疼,直到猛然踩下刹车时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车开到了山脚下。
他像被冻住了似的,愣了老半天,
随后愈发像入了魔一般,动作十分连贯却又十分迟缓地下车到后座,重新扛起季春花,开始往山上走。
他听见了,不会再有人管这个肥婆了。
人是他救的,他得把她埋了,叫她入土为安。
段虎就这样踩着嘎吱嘎吱的雪,一路爬到半山腰,在一棵老大老粗的树底下停住了。
至于他为啥在这停住呢,他想不明白,也没有余裕再寻思,
因为从刚才开始,他就感觉脑瓜越来越疼,心口也越来越压得慌,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的。
可能他真是魔怔了吧,段虎想。
反正他也是真的走不动了,不如就在这儿吧。
他把季春花先撂到旁边,然后抄起从车上带过来的铁锨开始刨坑,
刨到后来雪都停了,月亮也出来了,才抹次一把脸上的汗,顺兜里掏出根烟,点上了。
他坐在树底下,看着那圆圆的月亮,眼底全是猩红的血丝,恍然之间竟然有一种好像是在做梦的感觉。
咋就这么奇怪呢,段虎想。
今天真是咋寻思咋怪的慌,叫人寻思得脑瓜都嗡嗡的,也还是寻思不明白。
他寻思不明白为啥自己这回就这么执拗。
明明知道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也指定是挺不到医院了,还非得费劲巴拉的折腾这一通。
也不明白自己为啥就这么这么的难受。
明明他俩根本就不认识,可自从知道她是真死了以后,他根本就不敢去看她的脸。
咋可能呢?
他段虎还能有害怕的事儿了?
这个肥婆又跟以前他救过的人有个啥区别?
他咋就这么放不下也想不开呢。
他... ...他咋就这么,不希望她死,想让她再活过来呢?
段虎控制不住的带着这个疑惑,把烟头撵灭在雪里,站起来去给她收拾。
就着雪用掌心的热度捂化,把身上仅剩的半截袖脱下来,沾着雪水,一点一点地开始擦她胳膊上的血。
她脖子以上没沾上血,就是这头发瞅着叫人有点糟心。
一看就是本来就不利索,又被人使劲薅过的,烂烂糟糟的。
啧。
娘们儿可真麻烦。
非得留这老长的头发做啥?
段虎耷拉着眼皮,蹲在她脑瓜顶,伸手收拾起来。
他一点一点地、把一缕一缕打了结的乌发扯开,整完了脑瓜顶又给她翻了个身,准备整后脑勺。
脚丫子稍微挪了挪,先将她后脑勺的头发扒开—
段虎突然卡住了。
他蓦地瞪大双眼,盯着她秃了一块头发的后脑勺,胸廓剧烈起伏,像是如遭电击一般。
在那之上,有一块小小的,圆了吧唧的暗红色胎记,像是猝然化作一支利箭,刺进他眼里,又刺进他心窝子里,
叫他在一阵颤栗中,捂住心口,蹲不住一般,“噗通”一声坐到地上。
张着嘴,瞪着眼,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咚咚,咚咚。”
心跳剧烈又疼痛的撞击中,段虎忽然粗哑着嗓子笑了。
他笑得那么嘲讽,又那么荒谬,末了捂住脸,叹了口老长老长的气。
他感受着脸上的,手心里的湿意,嘶声道:“诶,小胖丫儿,老子当初跟你咋说的来着?”
“我说没说要是往后你被他们整死,老子绝对不可能为你掉一滴眼泪儿?”
“... ...你可别得意嗷,老子这、这可不是为你哭的,知道不?”
“我这纯是、纯是叫这雪刺的,眼里疼得慌。”
他哆嗦着手去摸她后脑勺小小的胎记,
耳畔仿若响起十几年前那个胖乎乎的小丫头怯懦又稚嫩的声音—
“虎、虎子哥,你还是别给我整啦,我这头发一直都这样的,扎不扎都一样。”
她捂着被熊娃子们薅乱的头发,想跑,“而且你又不会扎头发?我也不会。”
“咱就让我这脑瓜子这么乱着吧,行不?”
“啥玩意儿?!”同样年幼且极为好面子的段虎顿时暴喝:“啥、啥玩儿就我不会了?”
“老子可是你虎子哥,是你大英雄知道不?你刚才自个儿叫的!”
“大英雄... ...就得是啥都会!给我老实儿坐这,我倒要看看不就个破脑瓜子嘛,我咋就不会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