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他不过是小小一个绿雅轩的艺伶。
就算他已服侍过他几回,他依然在他的眼里心里留不下影子,
他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曾记得。
叶子卿垂目酸涩一笑,
他们本就有着云泥之别,他不过是权贵们之间相互赠来送去的一个物件儿,
能被送到十一皇子的床榻之上,
本不过是那位神秘人蓄意为之,谁又能保全他一世平顺。
在这世上,
他本就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
他平素里看上去的确衣食无忧,
风光无限,
甚至有些贵人还会常邀他为座上宾,可他最是知晓自己底气的。
那些人,
不过是些附弄风雅之辈。
邀他前去,
不过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好让别人高看自己一眼。
这浩明国素来尚文,
自古以来曲文不分家,
凡是京中世家都以家族里子弟做文官而自傲,他从小苦学曲文,对诗词歌赋都有不低的造诣。
只是他自小卖身红粉地,无人为他赎身,不得自由自然亦无法考取功名。
不过话说回来,
就算他考取了功名,以他曾为艺伶的尴尬身份辗转于权贵之间,想混个一官半职的闲职或许还行,想要有所作为,只怕很难。
仕途艰难,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抱负,
且过一日是一日,
谁又知晓明日会如何。
艺伶这个行当是吃青春饭的,这一行从来没有长青树,如今他虽为绿雅轩头牌,风头正劲。
可这京都皇城天子脚下,
繁华是真,竞争亦是无处不在。
自然不止他绿雅轩这一处红粉地,各家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
他向来又佛系,
不喜争那些风头,虽也曾名噪一时,
但他知晓,这一切浮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终有一日,都会离他而去。
今生,
他只求得一一心人,寻一处葱山幽谷相伴余生,是以,这宫城高墙之内,并不是他想要的去处。
皇宫这种地方,时刻暗藏杀机,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
而这十一皇子,
性情喜怒无常,阴晴无定,更是个危险的主。搞不好一个不小心,他这条命,就丧在他手里了。
就像方才那两个侍卫,
不过眨眼功夫,便命丧黄泉!
龙十一沉吟半晌,
现下自己身边无一可用之人,或者最熟悉最亲近的只有眼前这位了。
如今,
无论自己愿不愿意,也只得把眼前人留下。
敌在暗他在明,单枪匹马的他,也不能二十四小时不睡觉时刻保持警惕。
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
何况是人。
就他方才一心想救自己,不管不顾一头冲过来的反应,就已经说明他起码对自己暂无二心。
“起来吧,你救本王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龙十一见他虚软摇摇欲坠的跪姿,知他吓得不轻。
心下一软,语气不由温和了许多。
叶子卿听到此话,抬起头来不由愣了愣,
听先前这十一皇子的话,他的功劳似乎并没让他放在心上。
怎么,这会子他又上了心,让自己起来说话,还提起赏赐这事。
他张了张嘴,不知是否该应下这赏赐。
他虽了解这龙华瑜不深,但也知他一向对人大方慷慨,但若应了,他是不是就得回去绿雅轩了,
他不想留在这宫内,
但也不想回去继续当绿雅轩头牌。
“想要什么赏赐,都可提来,这里没有外人。”
龙十一凝目看向眼前这个男子,这还是他第一次静下心来这么看他。
仔细一看,
是个气质特别干净的青俊公子,二十出头,五官如塑,有几分书生气,但又有别的男子身上没有的那两分俏丽。
长眉如峰,
红粉地里长出来的青俊公子,多少带了那么两分风流倜傥。
但,
这份风流又并不十分扎眼。
比女子多了两分英挺和刚硬,比男子们又多了那么一分潇洒。
龙十一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是那种恰到其分的出类拔萃,让人看着十分养眼舒服,不会讨厌他,也不会嫉妒他。
龙十一暗道,这个龙华瑜,倒有些审美。
龙十一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这身骚包的绯色透视衣衫穿在他身上会有这么明媚动人的感觉了,
他那种气质,
的确是什么样的衣服都能驾驭。
他先前去夜总会,也见过穿透视装的女生和男人,谁都穿不出这种气质。
那些人穿这些衣服,完全穿出了一种纸醉金迷的低级感,甚至穿出了色情的味道,但就是没有穿出他这种感觉。
隐约的锁骨,
半裸的胸膛,
修长的胳膊,
如瓷的脖子,
白皙如玉的面容加上如墨的青丝垂背,
如油画般美丽绚目。
龙十一看着他,眼里已没了对他的厌恶。
叶子卿见他如此温和,看向他的目光,灼灼炫目,
这眼神,同他之前看过他的眼神又完全不同。
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眼神干净,十分清明,同先前他认识的十一皇子完全换了个人。
他不由有些无措,
他还从未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这眼神里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慌乱的扯起一抹笑意,并未起身,想了想,牙一咬。
“如若殿下实在要赏赐,就请帮奴婢解了奴身,不知殿下能否办到?”
龙十一一愣。
这个诉求他不是办不到,但放了他的身份,他又要去哪里?
当绿雅轩的头牌,风光无限,衣食无忧。
他走出绿雅轩,
就他长成这分颜色,还不知又会被那些眼馋他的权贵们如何抢夺。
红颜祸水,
他本人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为何有此想法?可是那绿雅轩不能护你周全?”
龙十一忍不住问,他正是用人之际,他不能让他走出他的视线。
叶子卿没想到龙华瑜还会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了。
“绿雅轩虽好,但终是红粉地。
我亦知花无百日好,再好的风光终有落幕的一日,还不如趁有能力为自己打算的时候,
走出去,趁还年轻规划自己后半生,无论后头是去经商还是务农,早做打算总比被动的好。”
龙十一闻言十分讶异,心底忍不住为他赞赏,当红时激流勇退,试问几人能做到。
京城头牌,
虽然少了许多自由,但却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生活水准几尽奢靡,是多少平民百姓的向往。
是以,当年叶子卿的外祖父临终前才会托人把他送进绿雅轩。绿雅轩这地方的艺伶,也是千挑万选,过五关,斩六将选出来的。
初选留下还不算,还得看学习能力。
头两年每半年还得考评,后面是一年一考,采用的是择优而取的淘汰赛,竞争不是一般的激烈。
毕竟,绿雅轩是全浩明国最好的红粉地。艺伶无论男女,都是京城最拔尖儿的。
凡能进入初选的,在同行中已算是优秀了。
能入围绿雅轩初赛后,又被淘汰的艺伶,也早已成为同行争抢的对象。
能坚持到最后,又能被绿雅轩耗巨资培养成为头牌的艺伶,
简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所以,
艺伶们想从绿雅轩出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但龙华瑜是谁,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十一皇子。
他想弄个人出来自然是能办到的,正因为如此叶子卿才会求到他头上来。
龙十一故意打官腔:
“据说你们绿雅轩艺伶日进斗金,个个腰缠万贯甚至富可敌国,绿亚轩的凤老板也因你赚得是盆满钵满,你给吾出了个大难题。”
叶子卿闻言心中并无波澜,知道此事不可能如此轻易,当下便淡定答话,
“殿下若觉为难,就当子卿没有讲过便是。”
龙十一见叶子卿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又是一愣。
不知这叶子卿这是唱哪出,难不成他就是随口一提,逗弄他不成。
他虽然是借故搪塞他,但却看不得他这一副将他看透的神情,于是便开始找补。
“吾总得赏你点什么才成,你换别的,我定办得到。”
“不必。正如殿下所说,我们绿雅轩的艺伶腰缠万贯,自然不缺衣少食,别的奴也不缺,殿下留着去赏别人吧。”
叶子卿说得酸不溜丢的,心下有些窝火,他不是恃宠而骄,只是突然觉得刚刚自己要的赏赐有些可笑得过分,有些生自己的气,别人能力再强,又凭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儿帮自己。
龙十一见他如此语气,像是有些嗔怪他的意思。
不像下属对上级,倒有些像那种亲密关系才能说得出的话。
他心尖狠狠一抽,如同被电了一般。
酥酥麻麻的,
这感觉太陌生了,龙十一一时语塞,竟一时被他呛得不知如何作答。
叶子卿跪得累,这边刚自顾自说完,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失态了,但见龙华瑜这般,又觉得心中十分痛快。
他心情有些复杂,
当下又道:
“殿下不必这般,若实在没有赏的,就放子卿回绿雅轩便好,子卿的性子鲁莽,实在不适合在这宫里生存,只是还望殿下向奴的主家说一说,不是子卿求殿下的就成。”
龙十一皱眉听着,心思略转便明白了。
心道:好家伙,看来这才是他的本意,先甩个大火球给自己,看自己接不住,又放个小的出来,
孙子兵法还玩得挺溜。
他撇了一下嘴角,
有些想笑,但最后,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