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熟悉而又戏谑的语气,资良瑜猛回头,果然是月老。
月老在资良瑜身旁坐下,一手撑头,眯眼看着资良瑜。
好一道惊悸不安之魂,也罢。
随即月老抬手,食指轻触资良瑜的额头,舒缓的气息渐渐安抚着资良瑜烦躁的内心。
“司命,你看上去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资良瑜抓住月老的手放下,道:
“多谢,做了个噩梦,不打紧。”
月老托腮看着资良瑜,长叹了口气道:
“君玙,我是真的心疼你,也是真的佩服你。”
资良瑜没接这句话,而是问道:
“你来做什么?”
月老就等着资良瑜这般问他,立马摆开架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朝资良瑜抛了个媚眼道:
“想你了,来看看你。”
资良瑜淡淡地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揭穿他道:
“一会不见,你有这般想我?”
月老笑了笑,道:
“不逗你了,我实话实说,上头注意到你了,恐怕不能瞒太久。”
资良瑜面色逐渐凝重,拜托月老道:
“望你在上头多做斡旋。”
“不不不,可别急着拜托我,我来一趟可不是为了这件事。”
月老摇头,难得面色严肃了些,道:
“我通过轮回目,看到你在找一个人,一个叫伦晚的术士,是也不是?”
“确有此事。”
“你们是找不到他的。”
资良瑜不解,问道:
“为何?”
月老笑了笑,抓起资良瑜的茶杯饮了口水,目光灼灼地看着资良瑜道:
“这个嘛,嘿嘿,因为……我就是伦晚。”
资良瑜的表情变得疑惑,上下打量了月老一番,那神情分明是不相信。
月老有些心虚地笑了两声,抬手想摇扇子,却突然想起来扇子给了资良瑜。
果不其然,资良瑜表情变得严肃,向月老确认道:
“我未与你玩笑,你是说,谢玿遇见的那位伦晚,并非凡人,一开始,就是你?”
月老心里盘算着资良瑜生气的可能性有多大,又盘算着他撂下话就跑而资良瑜不怪罪的可能性有多大,思来想去,还是尽量控制让自己臀部粘在凳子上,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
“君玙,你先别生气,听我给你解释。”
资良瑜面色不善,颇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道:
“说。”
月老清了清嗓子,将事情的原由娓娓道来:
“你知道的,所有神君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平时也和你在一起混,你若出了什么事,我最关心你也最向着你。”
“还记得你从前是什么样的吗?”
月老看着资良瑜的眼睛,如此问道。
资良瑜一愣,脑海中闪过从前司命神君的风采,明媚又耀眼,而在他身旁,总站着一位笑容灿烂的月下之神。
曾经的他,用月老的话来说,洒脱不羁,资良瑜一时竟有些不敢确认,过去的自己在记忆中成为一道模糊的影子,资良瑜忽而意识到什么,看着月老褐色的眼睛,沉默着不回答。
月老似乎预料到资良瑜的反应,浅浅笑着,一手顺势支着脑袋,看着资良瑜,道:
“君玙,不用怀疑,那是你,如今这般,也是你。”
“自你归来,确实有很多地方,都变得不一样了,但是呢,只要你自己接受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月老笑着说道,可笑容里却藏着别的情绪。
“你说你忘不了一个人,所以,我亲自去找了他一回,是个普通人,不知何处吸引到你了。我们这些老东西,习惯了一尘不变,最害怕变化,你是,我也是。”
月老低头一笑,有些无奈道:
“我本意是要那凡人死心,只是,似乎起了反作用。君玙,说实话,我甚至不敢确定,是否一开始,因为我的介入,才使得一切都朝着我们无法控制的地步发展。”
资良瑜平静地看着月老,忽而笑了笑,道:
“这种事,谁说得清。就算你介入,影响的也只是谢玿罢了,我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月老倒是认可这个观点,有些无聊地用手指弹了弹杯身,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月老笑容深深,道:
“我们一开始致力于将命途引回正轨,我嘴上说着是为天下苍生,害,我哪有那么伟大,苍生关我什么事,不过是为你也为了自己罢了。”
顿了顿,他道:
“我想留住你,我害怕失去你。”
“岁祺,我……”
资良瑜一开口,月老眼睛一亮,打断资良瑜道:
“难得难得,亲切。”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此刻兴致上来了,收都收不住。”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壶酒,笑嘻嘻道:
“喝两口?”
资良瑜看着那壶酒,一愣,偏头朝窗外看去,皓月无垠。
月老将资良瑜请到月光下,两人坐在庭院中,月老笑问道:
“君玙,把扇子拿掉吧,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像这样在一起饮酒了。”
资良瑜笑了笑,手中出现月华扇,其人羽冠云袍,仙气飘渺,长发散落,真正的天神之姿。
两人曾在过去的千百年间,无数次在月下饮酒,不似那般端庄,他们豪放不羁,畅聊些仙家趣事,直到其中一人醉倒才作罢。
月老忽而抬手捶了君玙一下,破口大骂道:
“见色忘友的东西!留我一人独守玉雨殿,你知不知道那些金卫真的很无趣啊!”
君玙笑着看他闹,月老见他笑自己,心里来了气,举着酒杯逼着君玙喝下去,嘴里嚷嚷着要惩罚君玙的无情。
月老有灵壶,甘醴取不尽,故名不尽泉。
胡闹了一通,君玙面色如常,倒是月老自己先有些醉了。
月老一喝醉,就喜欢变戏法,当然,他就算不醉也不是什么正经模样。
月老兴致大好,拉着君玙变来变去,一会是世家小公子,一会是俏丽美娇娥,一会又是白衣贫道士,最后他化作一位小书生,对君玙道:
“诶,君玙,你可太有种了,我不禁跃跃欲试,也想来人间体验一回。”
他凑近君玙,神秘兮兮道:
“你知道吗,我最想结识的,便是谢玿。你说谢玿啊,到底有什么魅力呢?”
月老这次没再称呼谢玿为“那个凡人”,君玙不禁温柔一笑。
月老偏着头,绞尽脑汁地想着,摇身一变,化作一位鹤发羊须的老人,君玙抬眸一看,这便是——伦晚。
月老抖抖手,一片白花瓣儿落下,被君玙抬手接住,君玙抬头看月老,原来是月老手中的不尽泉赫然变作一枝梨花。
月老晃了晃手中的花枝,道:
“或许想靠近他,就足以说明他的魅力。”
他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朵梨花,小小的,拈在手中,动作熟练又自然地将花别在君玙发上,轻声开口道:
“君玙,你们在找伦晚,若需要的话,我来相助。”
耍了大半天,月老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他认真打量着簪好的花,十分满意,才坐下身子,视线与君玙的视线相触,神情认真道:
“我都看到了,君玙,让我来帮你们,我可以帮你们。我已经,不想一个人守着亘古不变的神殿。”
君玙的神情有一瞬间凝滞,随即恢复如初。他抬手轻抚发上的花,如此柔嫩,如此脆弱,可眼前之人,总习惯如此,然后笑骂他没有惜花之心。
记忆里两人的面容淡去,君玙放下手,保持沉默。
一直以来,君玙心里只有谢玿,事事以谢玿为先。在他眼里,月老虽行为轻浮实则恪守规矩,并不会像他这般做出出格之事,故而无需考量,只要不牵扯他便好。
可是方才,月老亲口说,他害怕孤独。
月老其人啊,确实害怕改变,但他更害怕,独自面对千年如一的生活。
好像一直以来,君玙都想错了。
君玙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无法立即应下。
迈出这一步,是需要勇气的,若不曾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如此轻率,只怕岁祺后悔也来不及。况且,君玙也有自己的私心。
于是他斟酌着对月老道:
“岁祺,我并不想你牵扯入内,我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事情败露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你不一样,若你没下定决心,我不想你受苦。”
月老一愣,心有不甘,他看着君玙,内心挣扎,表情逐渐落寞,最后他低声道:
“我……我确实,没下定决心。”
君玙看着他,目光柔和,声音温柔,道:
“无碍,还请你为我多拖延一段时间,在被天君察觉之前,能陪他多久是多久。”
月老长叹口气,语气无奈道:
“我若再勇敢些就好了,就不至于被你一句话堵的死死的——算啦,你最大,听你的。”
月华扇化作细碎的光芒,缠绕君玙周身,盘旋而上,一袭月色衣袍的凡世公子出现,他微微颔首,语气真诚:
“多谢,吾友。”
从未承认过对方是朋友,可在长久的陪伴中,语言的认可已经不重要了。
月老神情触动,变回原来的样貌,嘟囔了一句:
“肉麻死了。”
但是,好开心啊。
庭院恢复寂静,唯夜色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