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盯着卫邈,面色如常,眼中却是深深思虑,他先是看了左敬一眼,左敬眨眨眼,意在告诉谢玿卫邈可信。
然而谢玿心有疑虑,毕竟早些年卫邈处处针对自己,没少挖苦讽刺。这两年卫邈安分许多,也不见得就待见谢玿,两人关系依旧不咸不淡。
谢玿可不认为卫邈会帮自己,他不将今日之事上报给皇帝已是求神拜佛。
谢玿是真没想到卫邈会在此处,想来是先自己一步到来,听见自己要来,卫邈多有不便故躲到偏室去。
谢玿心下有些恼怒,左仁祉什么意思,竟真敢相信卫邈这厮?
卫邈保持着拱手的姿势,见谢玿久久不应答,卫邈也没什么表情,也不曾多看谢玿一眼,直起身子,在两人身旁坐下。
见气氛有些尴尬,左敬连忙打圆场道:
“玄珒,卫迩兄是自己人,你不必这般警惕他。”
“卫迩年纪小一些,平时看上去不好相处,以前也犯过蠢,实则面冷心热,他心里是留意着你的,我瞧得出来,他挺敬佩你的……”
两道目光同时射向左敬,一道充满疑惑,一道冰冷警告。
谢玿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卫邈,心道要卫邈敬佩自己,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于是谢玿向卫邈解释道:
“仁祉贯爱说笑,卫卿,莫放在心上。”
卫卿眼神微动,垂眸抿了口茶,而后道:
“无碍,我不介意。”
他又喝了口茶,忍不住转头问谢玿道:
“你方才唤我什么?”
谢玿一下愣住,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未曾与卫邈交换过表字,往常与卫邈在朝堂相见,都是以“大人”相称。
上回陛下提到卫邈,谢玿在陛下面前唤他“卫卿”,故而私下里相处,谢玿脱口而出的便是“卫卿”。
谢玿以为卫邈这是不乐意,连忙道:
“某未曾与卫大人这般交谈,故称大人为‘卫卿’,若大人不弃,便唤某玄珒,不知卫迩兄意下如何?”
卫邈面容平淡,应道:
“如此也好。”
左敬一瞧这气氛怪得很,笑着对谢玿道:
“谢玄珒,你便唤他‘卫卿’又何妨?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欢喜得紧。”
“再者,咱们卫迩兄可是要与我们患难与共的,当得上这个‘卿’字。”
卫邈面露不豫,有些急促地喝止了左敬:
“左仁祉!”
他知谢玿进退两难,便对他道:
“无妨,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而后他继续道:
“我并非有意要听你二人交谈,我此番来寻左仁祉,亦是为家国之事。”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愚忠陛下之人,莫要觉得我会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我不屑如此。”
“你也莫要觉得连累了我,朝堂上,我便与你说过,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天下黎民。”
“都已不是孩童,做出的决定也非儿戏。往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卫邈鼎力相助,我亦会替你留意同伴,事关身家性命,若举事,决不能败。”
卫邈突然说了一大堆,叫谢玿和左敬二人有些猝不及防。
不过也好,不用他二人再多说什么,卫邈自己便已表明态度,省得二人再费些口舌。
谢玿拱手敬卫邈道:
“谢玿在此谢过卫卿高义。”
卫邈看着谢玿,难得露出一笑,很浅很淡,却带着十足的欢喜。
左敬为二人添茶,笑着对谢玿道:
“我说了吧,卫迩,信得过!”
又转向卫邈,敬道:
“如此一来,你便要与我们同舟共济了,卫迩兄,今日我左敬忽觉你是真男人,胆识过人!”
卫邈冷哼一声,对左敬道:
“大可不必。”
谢玿忍不住笑起来,随即内心感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将性命托付在卫邈身上,与他荣辱与共,确实是命运无常。
卫邈饮完茶,便自称有事在身,先行一步,与二人辞别。
谢玿只当卫邈是不喜与自己相处,并未像左敬那般百般挽留,只对左敬道:
“卫卿要事缠身,你又何必强留?”
只是他心下生出些不痛快,卫邈似乎很厌恶自己。
两人聊着聊着公事,话题就歪到谢玿的私事上了。
左敬有些闷闷不乐,对谢玿道:
“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只有一个养女一房妾室。像卫迩,至今未婚娶,前些年老母过世,留他一人形影相吊。这人丁稀薄,总不是什么好事。”
谢玿回道:
“不想续弦,这样便好,我不比你有福气,儿女双全。况且,国事未定,家事难兴,想来卫卿亦是如此。”
左敬脸上露出一丝落寞,道:
“想当年,你与公主琴瑟和鸣,可惜红颜薄命,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叫你就这般浑噩地过了几年。”
“早知你情深至此,这门婚事,一开始便莫要定下。”
左敬想到一件荒唐事,把自己逗笑了,对谢玿道:
“当初我和卢子都还只当你好男色,喜欢那时的丞相王玢呢!现在想来,还挺荒唐的。”
“不过王玢,除了人有点怪,论样貌才情,那样不是世间一流?若非恶名昭着,怕是天下女子都要为他痴狂。”
“我还记得,他对你,格外偏爱。为他倾心,也不为过。”
“诶,说起这个,卢子都啊,在外领兵打仗呢,我今日便与他修书一封,他定是不会拒绝……”
谢玿听着左敬讲当年事,抑制不住地笑,半是唏嘘半是感叹。
不多时,与左敬叙完旧,谢玿也起身辞别。左敬长吁短叹,自知留他不得,道是回头领着妻儿上谢府去作客。
谢玿从左府出来,又提着谢礼来到安远侯府,拜见安远侯夫人。
安远侯府明哲保身,不参与前朝事,与朝臣自然少往来,谢玿表明来意,简单寒暄两句,便离开。
谢玿回家,资良瑜早早在门口候着,见谢玿的马车来了,撑着伞便迎上来,自然地伸出手,扶他下马车。
谢玿刚站稳,手中就被塞入一个汤婆子,谢玿看向资良瑜,资良瑜莞尔,道:
“莫冻着。”
谢玿与他一同入府,好奇地问道:
“你在门口等了很久吗?”
“我才出来,感觉到你要回来了,便来迎你,或许是我与你心有灵犀。”
谢玿低头一笑,手中的汤婆子暖,心更暖。爱人陪伴,好友同行,好些年没这般舒心过。
是夜,湘君院。
资良瑜坐在桌前,静候着,一只手挑开珠帘,一道月色人影从里屋走出,轻笑声如月下清风。
“找我,是有事相求吗?”
资良瑜抬眸看着月老,道:
“麻烦你了。”
月老感叹:
“可不是吗,才回去,听见你心里千呼万唤,巴巴地就来了。”
月老将资良瑜上上下下看了个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和声道:
“君玙,看到你开心,我觉得值了,千百年来,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说吧,你想要什么。”
资良瑜心怀感恩,声音和煦:
“以月华,掩神息。”
月老笑起来,看着资良瑜道:
“吾乃月神,司人间姻缘,此间行走,自由自在。月光所照之处,皆乃吾之主场。承认吧,你离不开我。”
月老笑着,身后窗子外飘雪不知何时停了,皎洁月光透进来,像轻纱流动。
资良瑜起身,打开房门,月光照在白雪上,处处生辉。他回头冲月老一笑,道:
“多谢。”
君玙抬步朝外走去,身影消失在月光下。
月老目送着他的背影,无声叹气,他不懂人间的情情爱爱,可他懂挚友。
君玙既下定决心承担后果,便由他去做好了,左右仙途漫漫,千百年来一尘不变,乏味得很。和君玙闹上一闹,趣味横生。
威卫将军府。
钱军才梳洗完毕,察觉到天色有异,他来到窗前探头一看,方才还落着的雪,此刻戛然而止,而本遮蔽天空的阴云散开,一轮明月高悬,洒下一地辉光。
他心生诧异,打开房门,走出庭院里,朝天上看去,喃喃道:
“怪哉。”
钱军怀着疑虑回到屋内,察觉到帘后有人,钱军神经瞬间紧绷,抓起案上宝剑,丢掉剑鞘,对着里屋,喝道:
“什么人,出来!”
“钱大人,好久不见。”
这个熟悉的声音,钱军先是一疑,随后心尖震颤,待那人从里屋帘后缓缓走出,钱军瞳孔骤缩,宝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面对来人,钱军一时分不清心里是惊喜,还是恐惧,浑身发颤,唇瓣嗫嚅,喃喃道:
“爷……爷……”
君玙一袭红衣,墨发半束,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来到钱军面前。
钱军腿一软,便跪拜下去,又惊又惧,高声道:
“属下钱军……拜见相爷。”
钱军汗流浃背,眼前之人,是人是鬼?莫非是冤魂索命,怪自己未曾救他?
王玢活着时,便叫他一众人敬畏追随,爷身死,他们心中充满遗憾惋惜。
没想到,爷如今会化鬼归来,钱军下意识表忠心,内心无比恐惧。
一只手伸到眼前,将钱军扶起,君玙温和的声音响起:
“钱大人,起来吧。”
“是……”
钱军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却不敢挺直身子。虽说他是将军,可面对非人之物,内心的恐惧还是出卖了他。
钱军偷瞄了几眼,见眼前之人面色和善,吞了口唾沫,大胆问道:
“爷,您这是……当年逃过一劫,还是……”
君玙气定神闲,毫不避讳道:
“王玢已死,不必疑虑。”
这句话比王玢活着更吓人,爷,果真化作厉鬼!
见君玙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神态语气宛若生前,钱军心里的害怕消弭下去,身子也慢慢直起来,倒是渐渐生出些怜惜。
看来爷不是来索命的,爷活着时礼贤下士,就算化鬼也是位好主子,自己却怕成这样,叫钱军倍感羞愧。
“爷请坐,属下为您看茶。”
君玙见钱军适应了自己,笑道:
“不必,我来,是向你借个东西。”
钱军闻言,单膝跪地,鉴定道:
“但凭爷吩咐。”
“你手中羽林军,我要了。”
钱军稍作迟疑,而后铿锵有力道:
“莫说羽林军,爷就是要属下这条命,属下义不容辞。”
君玙笑了笑,打趣道:
“又不是厉鬼索命,要你命作甚?你只需主动去找谢玿,助他举事,辅佐太子即位,便可。”
钱军心下诧异,爷怎么和谢玿还有太子扯到一起去?他们这是要造反?
不疑有他,钱军立马应道:
“属下明白。”
“谭冠凌何在?”
钱军略显迟疑,答话时,语气里带着惋惜:
“回爷的话,他如今,只是金吾街使。”
君玙想到牢狱外声泪俱下的男子,许是因王玢落难,故而他道:
“我去瞧瞧他。”
“如今我回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钱军一愣,立即道:
“属下定为爷召集人马,助谢大人成事。”
君玙笑了笑,抬步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笑容真诚道:
“钱大人,恭喜高升。”
钱军猛抬头,庭院空落落,只剩一地月色。
君玙来如鬼魅,去如轻烟,却叫威卫将军彻夜失眠。